俺已度过了几十个春节，年年心情各异、景象不同。现从中整理出几段记忆，也算是对过往的思念吧。

     一、 〈一九六零年春节〉

    在记忆中，一九六零年春节是最冷的。家家炊烟不举，人人面带菜色，无集无市、无灯无彩，大人们都在为如何填饱肚子而忧烦，只有孩子们翹首期盼着除夕的到来。

    那一年我小学二年级。

    除夕那天下着小雨，〈因我摔了至今都不能忘怀的一跤，故那雨在记忆中仍凄冷〉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一早就为中午的团年饭忙开了，只有我和弟弟在臥室里划“采莲船”。

    我头上蒙一张大姐的花围巾，脸蛋上抹两团红印泥扮采莲女，弟弟头带草帽，贴着棉花做的白胡子、白眉毛扮艄公，姐弟俩边午边唱：正月那里来是新年那，柳哇得儿柳连柳，我给全家人来拜年那，荷花柳得儿連，解放台湾………爸爸笑眯眯的给我和弟弟的小嘴里一人塞一粒珍贵的水果糖，现在忆及，那甜味仍是那么绵长……

    快到中午时，妈妈让我和二姐去公共食堂打饭，我和二姐用小扁担抬着一只大瓦罐、踏着泥泞小心向食堂一步一滑地走去〈大炼钢铁把所有金属器皿都融掉了，包括木箱的铜搭扣等〉。

    快到食堂门口时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大瓦罐摔碎了！

    我与二姐滿身泥泞哭着回了家，妈妈含泪给我洗泥污时，嘴里喃喃着：岁岁〈碎〉平安，岁岁平安……。

    食堂的饭菜最终是大哥和大姐去领回来的：按户口本每人一片熟猪肉〈半兩重〉、每人一个掺了红薯、玉米面的馒头、每人一两米的干饭，每人一份无油少盐的熬白菜。

    因大哥和大姐在外地读书，我们家七口人只领到五份饭菜。

    妈妈把五片猪肉切碎放在白菜里加热，爸爸端上去山区给病人出诊时病家赠送的炒胡豆、豆腐干，一家七口围坐在八仙桌四周，享用这比邻居家丰盛的团年饭……。

    米饭都让给了患水肿病的大姐及4岁的弟弟，我、大哥、二姐、父、母则就着水煮红萝卜缨子的汤，啃那红黄色的杂粮馒头。

     正吃着，推门走进一个身穿脏的认不出颜色的呢子西服、脸上肿的发亮的中年男人。

     我小声嘀咕：“剑雄表叔又来吃白食了”。

     妈妈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向面帶羞怯的昔日“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材生，曾在江苏画院做专职画家，如今沦落成历史反革命、下放回老家农村的表弟亲切招呼道：“剑雄，快坐过来，一起吃饭”。

     在我记忆中长的像电影明星，儒雅斯文的表叔，现在浑身散发着恶臭，毫不客气的用脏手接过妈妈递来的馒头，大口啃了起来……。

     对门毛老幺家又传来大哭小叫的嚣闹声，我知道肯定又是因饭菜按人头分不均而引发的……。

     没过完正月十五，剑雄表叔就悄无声息的死在他那牛圈改做的房中，是饿死的……。

     事后曾听妈妈说起他：“可怜呀！剑雄是饿的遭不住，偷了生产队喂母牛的一块油枯，被人吊起来打了一顿不说，还罚扣了他半个月的饭票，这才饿死的……”。



       二、〈一九六八年春节〉

      六八年是动荡而混乱的一年，全国处于无政府状态，七亿中国人分成了两大派，阶级斗争深入千家万户，神州大地寻不到一寸净土。

     工厂停产，学校停课，到处是血红的“文攻武卫”大标语和荷枪实弹的工人和红卫兵，我也不例外地参加了一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六七年下半年，故乡小县城的武斗已升级：从年初的纲钎、扁担，发展到步枪，冲锋枪，机枪、小钢炮、燃烧弹等，武斗死亡人数达数百之多。

     县城被两派以东、西街为界，用工事和深壕分成了南、北两半。街上没有行人，家家都在户内开墙洞，真是“家家相通，户户洞然”了。

    粮食由解放军护送粮站的人每十天一次送上门，这才不至于全城断炊。

    六八年春节大年初一，宣传队要到离县城十五公里的一野战军驻地拥军演出，因出城后安全无保障，故有配备机枪的武工队保护。

    宣传队一行人人身穿新军装，腰束军用皮带，外穿军大衣，斜挎军用包，神彩飞扬的站在大卡车上。

    前面是一辆车头上架着机枪的卡车，后面也是一辆车尾架着机枪的卡車。宣传队员们在中間的车上，车厢四周是荷枪实弹的武工队员，宣传队员站在中间。

    记得那天为防走露消息一早就出发了，雾很大，远山和田野是那么飘渺，如仙境般，雾掩去了断壁残垣、碉堡工事，也掩护了我们。

    三辆车悄悄向部队驶去。

    车到离部队驻地还有兩公里左右要翻过一道垭口，武工队员们要我们蹲下，我这才意识到危险可能发生。

    几个高中生让我坐下，她〈他〉们用躯体严严实实围住我与另两个小队员，我的视线内是一片军绿色。

    车刚爬上垭口，两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恐怖的寂静，一时间枪声大作，车厢四周的武工队员中有人高呼：“中伏击了，快冲过去！”我的身上同时压上了几个大队员，她〈他〉们是用生命在呵护我呀！！！

    汽车冲进驻军营地后才发现：牺牲了三名武工队员，七人负伤，宣传队的小赵肠子打漏了。

    伤员被抬进了部队卫生队治疗，宣传队员们含着眼泪，激情亢奋的走上了午台：进行曲依然激越，午姿依然锵铿……。

    以后每到春节，我都会想起六八年那血腥的大年初一。

    直到现在，宣传队员们不管天南海北还有联系，因为谁也忘不了那激情飞扬而迷乱的青春岁月。



    〈 三〉一九六九年春节

     一九六九年的春节我是第一次在农村度过的。

    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武斗平息了，学生被要求返校复课。

    每天穿过仍残留了碉堡、工事的街道，坐在四壁塗满了派性标语，玻璃、桌椅残破的教室里学毛选。校园里两派的明争暗斗仍在继续，只是再无生命之忧了。

    六八年十二月下旬，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一发表，校园里沸腾了！

    一个高六八级的男生陈某率先咬破中指写下了血书：坚决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农村去！！！（此人现任公安部消防局局长，中将）一时間校园里贴满了要求上山下乡的决心书，我与几个初六八小女生也联名写了申请到农村去的请战书。

    高音喇叭里激昂的旋律充叱校园每个角落，到处是亢奋而稚气的歌声与身影，同学们群情激昂，恨不能飞到农村去，为忠于毛泽东思想流血、流汗，直至付出年青的生命也义无反顾！！！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我与一百二十八名高、初中的同学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东操场登上了披红挂彩的大卡車，在全城居民的夹道欢送中离开了校园和温暖的家，到同一公社下乡插队了！！！

     当汽车经过西十字时，在人群中我看见冬天从不岀门有病的妈妈和大姐、二姐，她们脸上都掛着泪珠，我兴奋的向她们挥手，心中閃过一丝为她们的流泪而气恼的念头：妳们应欢笑着送我！我这黑五类子女被首批批准到农村去，是全家的光荣呀！！！

    我看见大姐冲我高声喊：“三妹，到了来信呀！！！”我心里突然湧起莫名的伤感，眼角湿润了……

    一九六八年的腊月二十五，我刚下乡没几天，同公社高六八级的男知青陈某就又向全县知青发出了：六九年春节不回家，与贫下中农同过革命化春节的号召，全县知青积极响应！

    一九六八年除夕清晨，天还没亮，同生产队的六名知青在贫协主席的带领下打着马灯登上了一个小山顶，对着山下全生产队五十一户人家用铁皮喇叭筒高声宣读了我们与贫下中农共度革命化春节的宣言！高唱了十来首毛主席语录歌曲，直到天边被红霞晕染，远山近树清晰可见时才踏着冻的发白的小径下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

    除夕中午生产队在保管室的晒坝上摆开了“坝坝宴”——全队五十一户人家一户端一碗菜来一个人，陪知青吃团年饭。

    倒扣的几个打谷桶上摆了五十几个粗瓷大碗：有几碗肥猪肉和几十碗素菜和咸菜，还有几碗自酿的杂酒。

    每户来的基本上是男人，晒坝四周围满了妇女和拖着鼻涕的小孩，民兵排长点燃了一挂小鞭炮，孩子们欢呼雀跃：过年了！！！

    我们六名知青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先高举红宝书与大家一起面向北方，遥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又向全队贫下中农三鞠躬这才坐下来吃这顿奇特的年饭。

    饭后生产队罗队长宣佈除夕下午放假，几个民兵在晒坝中央燃起一堆大火，我与三名女知青先跳起了忠字午，全队的年青人在我们的力邀和贫协主席的命令下都加入了午蹈的行列，不合节奏的午姿使大家逐渐消除了生疏而倍感亲密。

    几个青年农民和回乡知青午起了“板凳龙”，我的房东“老歪”却醉麻麻的唱起了“烟花女告状”的小调：正月里，正月正，一绣嘛天上的五彩哟云，月亮弯儿哟，辰时嘛起雨卯时哟停……

    在沸沸扬扬的喧嚣声中，谁也没注意老歪唱的是“黃色小调”……。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又与贫下中农投入了“战天斗地”的劳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