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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树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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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9 14: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山楂树之恋(序)




<<山楂树之恋>>是以静秋77年写的一个类似回忆录的东西为基础写成的,叙事是艾米的,对话大多是静秋原文中的。

77年是中国在文革后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静秋那时已经顶职参加了工作,在L省K市八中附小教书,她也报了名,准备参加高考。
她那时的生活已经比挑沙岁月不知好了多少倍了,这次又有幸报名参加高考,使她想起老三曾经用来安慰她的那些话,说她会从农村招回来的,说“天生我才必有用”。
可惜的是,当老三的预言一个接一个开始成为现实的时候, 却。。。。 静秋开始写那个回忆录,以纪念她跟老三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
后来她把老三的故事写成一个3万字左右的小说,寄给“L省文艺”。她那时甚至不知道投稿应该写在格子纸上,她就用一般的横条信纸写了,寄了出去。
那篇小说被退了回来,编辑评价说:“文笔细腻,风格清新...但人物缺乏斗争性...”,叫她按如下意见改写后再寄回“L省文艺”。
静秋没有改写,一是因为忙于应考,二来她写那篇小说是为了纪念,如果按编辑要求改动,即便发表了,也没有意义了。
后来,卢新华的<<伤痕>>发表,中国文坛进入“伤痕文学”时期...
艾米的父亲开玩笑说可惜“L省文艺”的编辑胆子太小,不然可以代替<<伤痕>>的编辑,被写进中国文学史了。
十年后,静秋离开K市到L省的省会去读书,再后来她妹妹出国,妈妈和哥哥相继移民,家里的东西都扔掉了。那篇退稿,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这篇写在一个日记本里的回忆录被她妈妈保存下来,带到了加拿大。
艾米在参与写完<<致命的温柔>>后,就经常收到网友的悄悄话或跟贴,建议写写静秋的故事。那时艾米还不知道静秋的这段故事,只知道另外几段,于是经常“威胁”静秋,说要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但她都没有同意。
今年春节时,静秋带她的女儿SARA到艾米家来玩,带来了那个日记本,让艾米挑一些写出来,纪念三十年前的那段故事。
于是就有了<<山楂树之恋>>。
静秋还经历过其他很多苦难,令人敬佩的是,她没有活在抱怨和伤痛里,而是成为一个能开解他人的知心姐姐.

[ 本帖最后由 shi_hm 于 2009-7-10 14: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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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14: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山楂树之恋(1)

七四年的初春,还在上高中的静秋被学校选中,参加编辑新教材,要到一个叫西村坪的地方去,住在贫下中农家里,采访当地村民,然后将西村坪的村史写成教材,供她所在的K市八中学生使用。

学校领导的野心当然还不止这些,如果教材编得好,说不定整个K市教育系统都会使用,又说不定一炮打响,整个L省,甚至全中国的初高中都会使用。到那时,K市八中的这一伟大创举就会因为具有历史意义而 被写进中国教育史了。

这个在今日看来匪夷所思的举动,在当时就只算“创新”了,因为“教育要改革”嘛。文化革命前使用的那些教材,都是封、资、修的一套,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指出的那样:“长期以来,被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们统治着”。

文化革命开始后,虽然教材一再改写,但也是赶不上形式的飞速变化。你今天才写了“林彪大战平型关”,歌颂林副主席英勇善战,过几天就传来林彪叛逃,座机坠毁温都尔汗的消息,你那教材就又得变了。

至于让学生去编教材,那正是教育改革的标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总而言之,就是贵在创新哪。

跟静秋一起被选中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都是平时作文成绩比较好的学生。这行人被称为“K市八中教改小组”,带队的是工宣队的李师傅,三十多岁,人比较活跃,会唱点歌,拉点二胡,据说是因为身体不大好,在工厂也干不了什么活,就被派到学校来当工宣队员了。

学校的陈副校长算是队副,再加上一位教高中语文的罗老师,这一行七人,就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向着西村坪出发了。

从K市到西村坪,要先乘长途汽车到K县县城,有三十多里地,但汽车往往要开个把小时,绕来绕去接人。K县县城离西村坪还有八、九里地,这段路就靠脚走了。

静秋他们一行人到了K县,就遇到了在那里迎接他们的西村坪张村长,说来也是个威威赫赫的人物,在K县K市都颇有名气,因为村子是“农业学大寨”的先进村,又有辉煌的抗日历史,所以张村长的名字也比较响亮。

不过在静秋看来,张村长也就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很瘦,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背也有点弓了,脸像也很一般,不符合当时对英雄人物的脸谱化描写:身材魁梧,脸庞黑红,浓眉大眼。静秋马上开始担心,这样一个人物,怎样才能写成一个“高、大、全”的英雄形像呢?看来这教材真的靠“编”了。

话说这一行七人,个个把自己的行李打成个军人背包一样的东西,背包绳的捆法是标准的“三横压两竖”,每人手里还提着脸盆牙刷之类的小件日用品。
张村长说:“我们翻山走吧,只有五里地,如果从河沟走,就多一倍路程。我看你们几个----,身体也不咋地,还有几个女的,恐怕----”

这七位好汉异口同声地说:“不怕,不怕,就是下来锻炼的,怎么样艰苦就怎么样走。”

张村长说:“翻山路也是锻炼哪,走河沟还得趟几道水,我怕你们这几个女的---”

几个“女的”一听到别人叫她们“女的”,就浑身不自在,因为“女的”在当地话里,就是结了婚的女人。不过贫下中农这样称呼,几个“女的”也不好发作,反而在心里检讨自己对贫下中农纯朴的语言没有深刻认识,说明自己跟贫下中农在感情上还有一定距离,要努力改造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张村长要帮几个“女的”背东西,几个“女的”一概拒绝,谁那么娇贵?不都是来锻炼的吗?怎么能一开始就要人照顾?张村长也不勉强,只说:“待会背不动了,就吭一声。”

走出县城,就开始翻山了。应该说山也不算高,但因为背着背包,提着网兜,几个人也走得汗流浃背,张村长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背上也不空了。三个“女的”有两个的背包都不见了,光提着个脸盆等小件,还走得气喘吁吁的。

静秋是个好强的人,虽然也背得要死要活,但还是坚持要自己背。吃苦耐劳基本上成了她做人的标准,因为静秋的父母在文化革命中都被揪出来批斗了,爸爸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妈妈是“历史反革命的子女”。静秋能被当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享受“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的待遇,完全是因为她平时表现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时时处处不落人后。

张村长见大家有点苟延残喘的样子,就一直许诺:“不远了,不远了,等走到山楂树那里,我们就歇一会。”

这个“山楂树”,就成了“望梅止渴”故事里的那个“梅”,激励着大家坚持走下去。

静秋听到这个山楂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颗树,而是一首歌,就叫<<山楂树>>,是首苏联歌曲。她最早听到这首歌,是从一个L师大俄语系到K市八中来实习的老师那里听到的。

分在静秋那个班实习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生,叫安黎,人长得高大结实,皮肤很白,五官端正,鼻梁又高又直,如果眼睛凹一点的话,简直就象个外国人了。不过安黎的眼睛不凹,但大大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眼皮不是双层,而是三、四层,这让班上的单眼皮女生羡慕得要死。
据说安黎的父亲是炮二司的什么头头,因为林彪的事情,被整下去了,所以安黎的日子曾经过得很惨。后来邓小平上台,她父亲又走运了,于是就把她从农村招回来,塞进了L师大。至于她为什么进了俄语系,就只有天知道了,因为那时俄语早已不吃香了。

听说解放初期,曾经有过一个学俄语的高潮,很多英语老师都改教俄语去了。后来中苏交恶,苏联被中国称为“修正主义”,因为他们居然想“修正”一下马列主义。先前教俄语的那些老师,又有不少改教英语了。

静秋就读的K市八中,跟整个市区隔着一道小河,交通不太方便。不知道市教委怎么想的,就把硕果仅存的几个俄语老师全调到K市八中来了,所以K市八中差不多就成了K市唯一开俄语的中学,几乎年年都有L师大俄语系的学生来实习,因为除了K市八中,就只有下面几个县里有开俄语的中学了。

安黎因为老头子有点硬,所以没分到下面县里的中学去。安黎挺喜欢静秋,没事的时候,总找她玩,教她唱那些俄语歌曲,<<山楂树>>就是其中一首。这样的事情,在当时是只能偷偷干的,因为苏联的东西在中国早就成了禁忌,更何况文化革命中把凡是沾一点“爱情”的东西都当作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东西给禁了。

按当时的观点,<<山楂树>>不仅是“黄色歌曲”,甚至算得上“腐朽没落”“作风不正”,因为歌词大意是说两个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也觉得他们俩都很好,不知道该选择谁,于是去问山楂树。歌曲最后唱到:

“可爱的山楂树啊,白花开满枝头,

亲爱的山楂树啊,你为何发愁?

。。。

最勇敢最可爱的,到底是哪一个,

亲爱的山楂树啊,请你告诉我。”

安黎嗓子很好,是所谓“洋嗓子”,自称“意大利美声唱法”,比较适合唱这类歌曲。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安黎就跑到静秋家,让静秋用手风琴为她伴奏,尽情高歌一阵。安黎最喜欢的歌,就是<<山楂树>>,她到底是因为觉得这歌好听,还是因为也同时爱着两个人,不知如何取舍,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静秋听张村长提到“山楂树”,还真吃了一惊,以为他也知道这首歌。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是真有这么一棵树,而且现在已经成了他们几个人的奋斗目标了。

背包压在背上,又重又热,静秋觉得自己背上早就汗湿透了,手里提的那个装满了小东西的网兜,那些细细的绳子也似乎早就勒进手心里去了,只好不停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正在她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忽听张村长说:“到了山楂树了,我们歇一脚吧。”

几个人一听,如同死囚们听到了大赦令一样,出一口长气,连背包也来不及取下,就歪倒在地上。

歇了一阵,几个人才缓过气来。李师傅问:“山楂树在哪里?”

张村长指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那就是。”

静秋顺着张村长的手望过去,看见一颗六、七米高的树,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可能因为天还挺冷的,不光没有满树白花,连树叶也还没泛青。静秋有点失望,因为她从<<山楂树>>歌曲里提炼出来的山楂树形像比这诗情画意多了。

她每次听到<<山楂树>>这首歌,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画面:两个年青英俊的小伙子,正站在树下,等待他们心爱的姑娘。而那位姑娘,则穿着苏联姑娘们爱穿的连衣裙,姗姗地从暮色中走来。不过当她走到一定距离的时候,她就站住了,躲在一个小伙子们看不见的地方,忧伤地询问山楂树,到底她应该爱哪一个。

静秋好奇地问张村长:“这树是开白花吗?”

这个问题仿佛触动了张村长,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棵树呀,本来是开白花的,但在抗日战争期间,有无数的抗日志士被日本鬼子枪杀在这棵树下,他们的鲜血灌溉了树下的土地。从第一个抗日英雄被杀害这里开始,这棵树的花色就慢慢变了,越变越红,到最后,这棵树就开红花了。”

几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李师傅提醒几个学生:“还不快记下?”

几个人恍然大悟,看来这次的采访现在就开始了,于是纷纷找出笔记本,刷刷地记了起来。

看来张村长是见过了大世面的,对这四、五杆笔刷刷地记录他说的话好像司空见惯一样,继续着他的演说。等他讲完这棵见证了西村坪人民抗日历史的英雄树的故事,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一行人又启程了。

走出老远了,静秋还回过头看了看那棵山楂树,隐隐约约的,她觉得她看见那棵树下站着个人,但不是张村长描绘过的那些被日本鬼子五花大绑的抗日志士,而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狠狠批判了一把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决心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把教材编好。

这棵树的故事,是肯定要写进教材的了,用个什么题目呢?也许就叫<<血染的山楂树>>?好像太血腥了一点,改成<<开红花的山楂树>>?或者<<红色山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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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14:2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2)

歇过一阵之后再背上背包,提上网兜,静秋的感觉不是更轻松了,而是更吃力了。可能背与不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先甜后苦,总是让后面的苦显得更苦。

不过谁也不敢叫一声苦。怕苦怕累,是资产阶级的一套,静秋是唯恐别人会把她往资产阶级那里划的。本来出身就不好,再不巴巴地靠着无产阶级,那真的是自绝于人民了。我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那就是说你要比出身好的人更加注意,绝对不要有一丝一毫非无产阶级的言行。

但是苦和累并不是你不说就不存在的,静秋恨不得自己全身的痛神经都死掉,那就不会感到背上的沉重和手上的疼痛了。她只能拿出多年练就的绝招来帮助自己忘记身体的苦痛:胡思乱想。想得太入神的时候,她往往能产生一种身在彼处的感觉,好像自己的灵魂飞离了自己的躯壳,变成了那些想像中的人物,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想到那棵山楂树,被敌人五花大绑的抗日志士与身穿洁白衬衣的英俊俄国小伙,交替出现在她脑海里。而她自己,时而是即将被处决的抗日志士,时而是那个因为不知道爱谁而苦恼的俄国女孩,搞得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接近主义,还是更接近修正主义。

山路终于走完了,张村长站了下来,指着山下说:“那就是西村坪。”

几个人都抢着跑到山崖边去观赏西村坪,只见一条小河象条绿色的玉带,蜿蜒着从山脚下流过,环绕着西村坪。沐浴在初春阳光下的西村坪,比静秋以前下去锻炼过的几个山村都美丽,真算得上山清水秀。

站在山顶鸟瞰西村坪,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田地象一些绿色的、褐色的小块块一样,遍布整个山村,一幢幢民房,散落在各处。中间有一处,似乎有不少房子,还有一个大场坝,张村长介绍说那就是大队部所在地。队里开大会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有时搞联欢晚会,也是在那里举行。

张村长解释说,按K县的编制,一个村就是一个大队,所谓村长,实际上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不过村里人都爱叫他“村长”。

一行人下了山,首先来到张村长的家,他家就在河边,从山上就能望见。张村长家只有他妻子在家,她让大家叫她“大妈”。家里其他人都下的下地了,上的上学了。

休息了一会,吃了饭,张村长就来把几个人的住处安排一下。李师傅、陈校长和那个叫李健康的男生住在一户村民家里,罗老师只是暂时来一下,在写作方面作些指导,过一两天还得回去教课,所以随便在哪里挤挤就行了。

可惜的是,三个女生不能住在一起。有户村民同意把他家的一间房给学生住,但只能住两个人,张村长只好自己带头,说:“你们当中剩的那个就住我家吧,我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跟我二闺女睡一床。”

三个女生面面相腼,都不愿意一个人“掉单”住在张村长家,跟他女儿挤一床。静秋看看问题不好解决,主动说:“那你们两个住一起吧,我住张村长家。”另两个欢天喜地答应了。

那天就没什么活动安排了,大家自己安顿下来,休息一下,晚上再上张村长家吃饭,明天正式开始工作,大多数时间会用来采访村民,编写教材,但也会安排跟贫下中农一起下地,干点农活。

张村长带其他人到他们的住处去了,家里就只剩下静秋跟大妈两个人。大妈把静秋带到她二闺女的房间,让她把行李放在那屋里。那个房间,象静秋去过的那些农村住房一样,黑乎乎的,只在一面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子,没安玻璃,只用玻璃纸糊着。

大妈开了灯,灯光也很暗,勉强看得见屋子里的摆设。静秋看见一间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收得干干净净的。一张床还比较大,比单人床大,比双人床小,睡两个人虽然挤点,也还凑合。

床上铺着刚浆洗过的床单,硬硬的,摸上去象纸张不象布料。被子折成一个三角形,白色的被里在两角翻出来,包裹着红花的被面,静秋琢磨了半天,都没琢磨出这究竟是怎么折出来的,不免有点心慌,决定今天用自己的被子,以免明天折不回原样了。按那时的要求,学生下乡住在贫下中农家,就得象当年的八路军一样,用了老乡家的东西,得回归到原封原样了才算数。
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块大大的玻璃板,专门用来放照片的那种,这在当时算得上奢侈 用品了。玻璃板下面有深绿色的布底,照片放在上面,再用玻璃板压住。静秋忍不住凑过去看了起来。

大妈想必也是经常接待来访者的,很健谈,也很和蔼可亲。她一张张指着那些照片,告诉静秋那些人都是谁。静秋从照片上看到了大妈的大儿子张长森,很高大,想像不出是张村长和大妈的儿子,可能是家庭中的变异。大儿子在严家河邮局工作,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大儿媳叫余敏,在村里的小学教书,长得眉清目秀,个子瘦高,跟大儿子很相配。

大女儿叫张长芬,也长得眉清目秀,中学毕业了,在村里劳动。二女儿叫张长芳,长相跟她姐完全不一样,嘴有点突出,眼睛也比姐姐的小。长芳还在严家河中学读书,一星期才回来一两次。

正谈着,张村长的二儿子回来了,说爹叫他回来挑水的,好早点做饭,听说今天从城里来了客人,晚上要叫城里来的客人上家里来吃饭的。

静秋走出去跟张村长的这位二公子打招呼,发现他长得一点不像他哥哥,倒是很像张村长,个子矮矮的,五官也象是没长开一样。静秋有点吃惊,怎么一家两兄弟之间、两姐妹之间会相差这么远呢?好像父母生第一个儿子和女儿的时候,都竭尽全力造出最好的品种,到了第二个,就懈怠了,完全随造物主乱捏一个了事。

大妈说话,总是让人感到很亲切,一两个称呼,就让你觉得已经亲如一家了。大妈指着二儿子,对静秋说:“这是你二哥,叫张长林。”

静秋不知道叫他什么好,只说:“你要去挑水呀?我帮你挑吧。”

长林似乎很害羞,小声说:“你挑得动水?”

“我怎么挑不动?我也经常下乡学农的---”

大妈说:“你要帮忙?那我到后院去砍两棵菜,你拿到河里去洗。”说着,就提起一个竹篮上后院去了。

只剩下静秋跟长林两个人在那里,长林似乎更手足无措了,一转身,跑到屋后拿水桶去了。过了一会,大妈提着两棵菜回来了,交给静秋,让她跟长林一起到河边去。

长林也不看静秋,招呼一声:“走吧!”就率先往河边走去。静秋提了菜篮,跟在后面。两人沿着窄窄的小路往河边走。走了一半,碰见村里几个小伙子,个个都拿长林打趣:“长林,你爹跟你说下媳妇了?”“耶,还是城里的呢。”“长林鸟枪换炮了。”

长林急得放下水桶就去追那些人,静秋在后面喊道:“走吧,别管他们了。”长林返回来,挑起水桶,飞一般地向河边跑。静秋很纳闷, 这些人是什么意思?怎么开这种玩笑?

到了河边,长林坚决不让静秋洗菜,说水冷,看把你的手冻裂了。静秋抢不过他,只好站在河边看他洗菜。长林洗完菜,又把两只桶都装上水,静秋抢着要挑水:“你刚才不让我洗菜,那现在水该我挑了。”

长林不肯,挑起水桶就箭步如飞地往回走了。

回到家,长林又出去了,静秋想帮大妈做饭,但插不上手。刚好长林的小侄子欢欢醒了,大妈就吩咐说:“欢欢,你带静姑姑去叫三爹回来吃饭。”

静秋这才知道张家还有一个儿子,她问欢欢:“你知道三爹在哪里呀?”

“知道,在贪贪队。”

“贪贪队?”

大妈解释说:“是在勘探队,小孩子说不清楚。”

欢欢拉着静秋的手:“走呀,走呀,到贪贪队去呀,三爹有糖吃---”

静秋跟着欢欢往外走,刚走了一小段,欢欢就不肯走了,伸开两手要人抱:“腿腿晕了,走不动了。”

静秋忍不住笑起来,一把抱起欢欢。别看人儿不大,还挺沉的呢,静秋走了大半天路,现在再抱欢欢,觉得特别沉。但欢欢不肯走路,只好抱一段,歇一阵,不停地问:“到了没有?到了没有?你是不是忘记路了?”

走了好一阵,还没到,静秋正要再歇息一会,突然听到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手风琴声,她没想到这个小山村里还会有人拉手风琴,不由得站在那里,聆听起来。

的确是手风琴声,拉的是<<骑兵进行曲>>,这是一首节奏很快的手风琴曲,静秋也练过,不过练得还不到家,右手比较熟练,但左手不行。她发现这个拉琴的人不仅右手很熟,左手和弦也很熟,拉到激昂之处,真的有如万马奔腾,风起云涌。

琴声是从一排工棚样的房子里传出来的,那些房子不象村民们住的房子,单家独户,而是一长条好几间房子连在一起,想必是“贪贪队”的房子了。

静秋问欢欢:“你三爹是不是住在那里面?”

“嗯。”欢欢见已经到了,英雄起来了,腿也不晕了,就想挣脱静秋,自己跑过去。

静秋牵着欢欢,向那排房子走去。现在她能清楚地听见手风琴声了,琴声已经变成了<<山楂树>>,有几个男声加入进来,用中文唱着这首歌,似乎都是手里忙着别的事,嘴里漫不经心地唱着。但就是这样的漫不精心,时断时续,低声哼唱,使得那歌声特别动听。

静秋听得入迷了,仿佛置身在一个童话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山村特有的那种清新气味,耳边是手风琴声和男生们的低声合唱,这个陌生的山村,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有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人气息,似乎各种感官都浸润在一种只能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气氛中。

欢欢挣脱静秋的手,向那排房子跑去,进了第三个门,而手风琴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她猜那个拉琴的人,很可能就是欢欢的三爹,也就是张村长的三儿子。

她有点好奇,到底这位三儿子是会更象大儿子长森呢,还是更象二儿子长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希望他象长森,因为这样优美的琴声,好像没道理是从长林那样的男人手下倾泻出来的。她知道这样想对长林很不公平,但她仍然忍不住要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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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14: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3)

静秋象等着玩魔术的人揭宝一样,等待欢欢的三爹从那房子里出来,她想如果他不是那个拉手风琴的,就是那几个唱歌的当中的一个。她没想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居然有这么一群会唱<<山楂树>>的人,也许这里的村民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苏联歌曲,所以这些勘探队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过了一会,静秋看见一个人抱着欢欢出来了。他穿着深蓝色齐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队发的,因为静秋已经看见好几个穿这样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欢欢挡住了他脸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欢欢,静秋才看见了他脸的全部。

静秋看一个人的时候,总象是脑子里有一双眼睛,心里有另一双眼睛一样。脑子里的那双眼睛告诉她,这个人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因为他脸庞不是黑红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壮得“象座黑铁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较浓,但不象宣传画上那样,象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去。他的眉毛浓虽浓,但一点不剑拔弩张。一句话,他不符合无产阶级对“英俊”的定义。

记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摄的电影,叫<<年轻一代>>,里面有个叫林育生的,算是个思想落后的青年,怕下农村,怕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林育生是达式常演的,那时的达式常,还很年轻,瘦瘦的,轮廓分明,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长相很符合那个角色。

如果静秋是导演,如果要她来给欢欢的三爹分配一个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个林育生,因为他的长相不革命,不武装,很小资产阶级。

但她心里那双眼睛却在尽情欣赏他的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有形成鲜明的观点,只是一些潜藏在意识里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动了一阵,人变得无比慌乱,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起来。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象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学生装”。“学生装”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象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还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样,小学初中还有人欺负她,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都象很怕她似的,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露出来,那样洁白,那样挺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涤良”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毛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褪了色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欢:“这是你静姑姑?”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今天刚来的?”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欢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

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我不是作家,”静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乱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

“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吃糖。”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象看个小孩子一样。

“我----你没听见欢欢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肉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缝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我替欢欢拿着。”欢欢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欢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欢,对他说:“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让欢欢到他那里去:“欢欢,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欢欢没反对,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欢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欢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象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长森,又不像他二哥长林,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

“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

“谦虚使人进步,你这么谦虚,进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转过身,“但撒谎不是好孩子,你肯定会拉。你带琴来了没有?”他见她摇头,就提议说,“那我们转回我那里,你拉两曲我听听?”

静秋吓得乱摆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说完,继续往前走.

静秋不置可否,好奇地问:“怎么你们那里的人都会唱<<山楂树>>?”



“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会唱。你也会唱?”

静秋想了想,没说自己会唱还是不会唱。她的思绪一下子从山楂树这首歌,跳到今天路上看见的那棵山楂树去了:“歌里边说---山楂树是开白花的,但是今天张村长说----山上那棵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嗯,有的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那树----真的是因为烈士的鲜血浇灌了树下的土地,花才变成红色的吗?”她问完了,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她感觉他在笑,就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我只是想弄清楚,才好写在教材里,我不想撒谎。”

“你不用撒谎,你是那样听来的,就那样写,是不是真的,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那你相信那花是----烈士鲜血染红的吗?”

“我不相信,从科学的角度讲,那是不可能的,应该原来就是红的。不过这里人都这样说,就当一个美丽的传说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人都----在撒谎?”

他笑了笑说:“不是撒谎,而是有诗意。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用诗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就会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静秋觉得他有时说话很“文学”,用她班上一个错别字大王的话说,就是有点“文妥妥”(文绉绉)的。她问:“你---看见过那棵山楂树开花吗?”

“嗯,每年五、六月份就会开花。”

“可惜我们四月底就要走了,那就看不见了。”

“走了也可以回来玩的。”他许诺说,“今年等那树开花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回来看。”

“你怎么告诉我?”

他又笑了一下:“想告诉你,总归是有办法的。”

她觉得他只是随口许个诺,因为那时电话还很不普遍,K市八中整个学校才一个电话,打长途电话要到很远的电信局去。估计西村坪这样的地方,可能连电话都没有。

他似乎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这里没电话,不过我可以写信告诉你。”

静秋吓坏了,她们一家住在妈妈学校的宿舍里,如果他写信到学校,肯定被她妈妈先拿到了,那还不把她妈妈吓死?从小到大,她妈妈都在嘱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从来没告诉过她怎样才算失足了,所以在她看来,只要是跟一个男生有来往了,就是失足了。她紧张地说:“ 不要写信,不要写信,让我妈妈看见,还以为----”

他回过头,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说了不写,我不会写的。山楂花不是昙花,不会开一下就谢掉,会开好些天的。到五、六月份的时候,你随便抽个星期天来一趟就能看见了。”

到了张村长家,他放下欢欢,跟她一起走进屋子,家里**多都回来了。长芬先自我介绍说她是大姐长芬,然后就很热情地为静秋介绍每一个人,“这是二哥”,“这是大嫂”,静秋便跟着她一样叫“二哥”,“大嫂”,叫得每个人都很开心。

长芬最后指着“三爹”说:“这是三哥,快叫。”

静秋乖乖地叫声“三哥”,结果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静秋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红着脸站在那里。“三哥”解释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跟你一样,只是在这里住过,他们随便叫的,你不用叫。我叫孙建新,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大家一样,叫我老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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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9 14:3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4)

从第二天开始,“K市八中教改小组”就忙起来了,每天都要采访一些村民,听他们讲抗日的故事,讲农业学大寨的故事,讲怎么样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斗争的故事。有时还到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去参观。

一天的采访完毕后,小组的人就在一起讨论一下,该写些什么,每部分由谁来写,然后大家就分头去写,过几天把写的东西拿到组里汇报,大家提些意见,作些修改。

每个星期要跟生产队的社员们下地劳动一天。社员们星期天是不休息的,所以静秋他们也不休息,小组的成员轮换着回K市,向学校汇报教材编写情况,顺便也休息两天。

每个星期三和周末,张家的二闺女长芳就从严家河中学回来了,她跟静秋年龄相仿,又睡一个床,一下就成了好朋友。长芳教静秋怎么把被子折成三角形,静秋帮长芳写作文,晚上两个人要聊到很晚才睡觉,多半都是聊老二和老三。

西村坪的风俗,家里的儿子,小名就是他们的排行,大儿子就叫“老大”,二儿子就叫“老二”。但对女儿就不这样叫了,只在她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后面加个“丫头”。排行也没把她们算在内,因为女儿都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去了婆家那个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不再是家里人了。

长芳对静秋说:“我妈说你来了之后,老二变得好勤快了,一天几趟跑回来看要不要挑水,因为你们城里的女孩讲卫生,用水多。他怕你不习惯用冷水,每天烧好多瓶开水,好让你有喝的有洗的。我妈好高兴,看样子是想让你作我二嫂呢。”

静秋听了,总是有点局促不安,怕这番恩情,日后没法报答。

长芳又说,老三也对你很好呢,听我妈说,你一来,他就拿来一个大灯泡给你换上,说你住的这屋灯光太暗了,在那样的灯光下看书写字,会把你眼睛搞坏的。他还给我妈一些钱,叫她用来付电费。

静秋听了,心里很高兴,嘴里却说:“他那是怕把你的眼睛搞坏了,这不是你的屋吗?”

“我在这屋住这么久了,以前怎么没给我换个大灯泡?”

后来静秋碰见老三,就要把电费还给他,但他不肯要,两个人让来让去,搞得象打架一样,静秋只好算了。她准备走的时候,象八路军们一样,在老乡的桌子上留一点钱,写个条子,说是还他的。

这些年来,静秋都是活在“出身不好”这个重压之下,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向她献过殷勤。现在这种生活,有点象是偷来的,是因为大妈他们不知道她的出身,等他们知道了,肯定就不会拿正眼看她了。

有天早上静秋起床之后,正想来折叠被子,却发现床上有鸡蛋大一块血迹。她发现是自己“老朋友”来了,把床单弄脏了。她的“老朋友”总是这样,一遇到有什么重大事情,就冲锋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学工、学农、学军,“老朋友”总是提前到来。

静秋连忙把床单换下来,用一个大木盆装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块血迹。乡下没自来水,静秋不好意思在家里清床单,估计也清不干净。那天刚好是个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连忙用个脸盆装着床单,下河去清。

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沾冷水,她妈妈很注意这点,总是把经期沾冷水的坏处强调了又强调,说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东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后要牙疼,头疼,筋骨疼。但今天没办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静秋来到河边,站在两块大石头上,把床单放进水里。但她够得着的地方,水很浅,床单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带上来了,好像越清越脏一样。

她想,豁出去了,脱了鞋站到水里去清吧。正在脱鞋,就听见有人在说话:“你在这里呀?幸好看见了,不然我站在上游洗胶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单搞脏了。”

她抬起头,看见是老三。自从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后,她就不知道叫他什么了。不管叫他什么,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样,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切有关他的东西,对她的嘴来说,都成了禁忌,而对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来说,则成了红宝书---- 要天天看,天天读,天天想。
他仍然穿着那件半长棉大衣,但脚上穿了双长统胶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点心虚,今天这么个雨天,她在这里洗床单,恐怕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她生怕他问她这一点,急急地在心中草拟一个谎言。

但他没问什么,只说:“我来吧,我穿着胶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静秋推脱了一阵,但他已经把他的棉大衣脱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单拿过去了。她抱着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只手把胶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后开始很灵巧地抖动床单。

洗了一会,他把床单拿在手里,象撒鱼网一样撒出去,床单就铺开了,漂在水面,上面的红花在水波荡漾下欢快地跳动。他等床单快被河流带走,她也吓得大叫起来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单抓回来。这样玩了几次,静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让床单漂走的时候,她就不叫了。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单,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几米远了,他还没伸手抓回来,她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才呵呵笑着,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把床单抓了回来。

他站在水里,回过头望她,大声问:“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我不冷---”

他跑上岸来,把大衣披在她身上,打量她一会,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啦?”她好奇地问,“是不是----很难看?”

“不是,是衣服太大,你披着,象个蘑菇一样----”

她见他的双手冻得通红,担心地问:“你---冷不冷?”

“说不冷就是撒谎了,”他呵呵笑着说,“不过快好了。”

他又跑回河里去清床单,清了一会,他拧干了床单,走回岸边来。她赶快把大衣递给他,他穿回去,拿起装着床单的脸盆。

静秋去夺脸盆,说:“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拿回去,太谢谢你了----”

他不给她脸盆:“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我上班的地点移到这边来了,正好去大妈家休息一下。”

回到家,他告诉她后面屋檐下有晾衣服的竹竿,他找了块抹布帮她擦干净竹竿,又帮她把床单晾了上去,然后找了两个夹子夹住。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是手到擒来,很熟练,也很自然。静秋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会做家务?”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妈听见了,打趣他:“夸嘴呢,你的被子床单都是我家长芬拿过来洗的---”

他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吹了。静秋想长芬一定是很喜欢他,不然为什么替他洗被子床单?

那段时间,老三几乎每个中午都到大妈家来,有时睡个午觉,有时就跟静秋聊两句。有时他会带些鸡蛋和肉过来,让大妈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里搞来的,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凭计划供应的。有时他会带些水果来,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来,都能让全家**开其心。

有时,他叫静秋把她写的东西给他看,他说:“作家同志,我知道你们大将不示人以璞,不过你写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静秋拗不过他了,就给他看。他很认真地看了,还给她,说:“文笔是没得说了,不过让你写这些东西,真是----浪费你的才华了。”

“为什么?”

“这---都是些应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没什么意思----”

这些话,总是把静秋吓一跳,觉得他真的近乎反动了。不过她也实在不喜欢写这些东西,但不写没办法。

他一见她为写东西犯愁,就安慰她:“随便写写就行了,他们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这些东西,不用费那么大脑筋。”

她见没人的时候,就问他:“你总说‘写这些东西不用费太多脑筋’,那写什么东西才值得费脑筋?”

“写你想写的东西的时候,就费点心思。你写过小说诗歌没有?”

“没有。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小说?”

他饶有兴趣地问她:“你觉得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小说?我觉得你是个当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笔,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双诗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诗意----”

静秋觉得他又开始“文妥妥”了,就追问:“你总说‘诗意’‘诗意’,到底什么是‘诗意’?“

“按以前的说法,就是‘诗意’;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

“你懂这么多,为什么不写小说呢?”

“我想写的东西,肯定是没人敢发表的东西;能发表的东西,肯定是我不愿意写的东西。”他笑了笑说,“你可能一进学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读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资产阶级的影响肯定比你深。我读书的时候,一直想考大学,进清华北大,不过生晚了点---”

“那你为什么不去当工农兵大学生?”

他摇摇头:“那有什么意思?现在大学里什么都学不到---。你高中毕业了准备干什么?”

“下农村。”

“然后呢?”

静秋很难受,因为她看不见自己会有什么“然后”。她哥哥下农村好几年了,总是招不回来。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县文工团和海政文工团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审,就给刷下来了。她有点伤感地说:“没有什么然后,我下了农村,肯定招不回来了,因为我家----成分不好。”

他很肯定地说:“不会的,你一定能招回来,只是----迟早的问题。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说不定到你下农村的时候,政策就改变了,就不用下农村了。”

静秋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会有这种事情?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农村,能不能招回来,跟他无关,他这样说说也不用负责。说到这些,静秋就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说过他父亲是当官的,虽然也挨了些整,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事了,他没下农村,直接进了勘探队。她觉得他这样的人,跟她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担心。

“我要写东西了。”她懒懒地说,然后就装模作样地写起来,他也不再说什么,有时坐那里打个盹,有时跟欢欢玩一玩,到时间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有一天,他给她拿来一本厚厚的书:“<<约翰-克里斯朵夫>>,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没有。”

他把书留给她看,说这只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这本就告诉我,我再拿其他的给你。

后来静秋问他:“你怎么有这些书?”

“都是我妈买的。我爸是当官的,但我妈不是。你可能听说过,解放初期,颁布了新婚姻法,的干部都把他们乡下的老婆离掉了,在城里找了年轻漂亮、知书识礼的女学生做老婆。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女学生,资本家的小姐,可能为了改变自己的政治面貌,就嫁给了我爸爸。

但她觉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内心永远都是苦闷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书本之中。她爱买书,她有很多书,不过文化革命的时候,她胆小,就把很多书烧掉了。我跟我弟弟两个人藏了一些。这书好不好看?”

静秋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但我们可以批判地吸收---”

他又象看小孩子那样看着她:“这些书都是世界名著,只不过----现在在中国遭到这种厄运,但是名著终归是名著,是不会因为暂时的遭遇就变成垃圾的。你还想看吗?我还有一些,不过你不能看太多,不然你的教材写不出来了。要不,我帮你写?”

他信手帮她写了几段,说:“西村坪的村史我熟得很,先写几段,你看看你老师同学看不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我再帮你写。”

后来小组讨论的时候,静秋把她那几天写的东西拿给大家看了,似乎没人看得出那几段不是她写的。于是他就成了她的“御用文人”,他每天中午帮她写教材,她每天中午就看他带来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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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9 21:3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安徽省安庆市 电信
我来跟贴了。要看。好久之前看了这个开头,一直等下文等到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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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30 10:25: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5)

有一天,静秋跟教改小组的人到村东头去参观黑屋崖,是个大山洞,听说抗战期间曾经是抗日救国人员的藏身之地。但后来被汉奸告了密,日本鬼子包围了黑屋崖,二十多个藏在那里的伤员和村民被堵在里面。日本鬼子放火烧了那个山洞,跑出来的就被乱枪打死了,没跑出来的就被烧死了。到现在,还看得见被烟熏黑的洞壁。

这是西村坪村史上最沉重的一页,教改小组的成员都听得热泪盈眶。参观完后,本来是吃饭时间,但大家说革命先烈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难道我们晚点吃饭都不行吗?于是大家顾不上吃饭,就开会讨论编写这一课的事情,一直到下午两点才散会。

静秋回到大妈家,没看见老三,心想他肯定来过了,现在又回去上班了。她匆匆吃了点剩饭,就赶着写今天听到的东西。

但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老三没有过来,静秋有点惶惑了,难道他昨天来了,发现我不在,就生气了,再也不来了?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老三为她生气?

跟着有好几天,老三都没有再出现。静秋开始失魂落魄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写东西也写不出来,吃饭也吃不好,老想着老三到底为什么不过来了。她想问问大妈他们,老三到那里去了,但她不敢,唯恐别人误会她跟老三有什么。

傍晚的时候,她带着欢欢做幌子,去工棚那里找老三。到了勘探队的工棚附近,没有听见手风琴声。她在那里留连了好一阵,但不敢到工棚里去打听老三的下落,只好怏怏地回来。

后来,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侧击地问大妈:“欢欢刚才在问三爹这几天怎么没来----”

大妈也很迷惑,说:“我也正在说老三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呢,怕是回去探亲去了吧。”

静秋心里凉了半截,他探亲去了?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她从来没问过他结婚了没有,他也从来没提过他结婚了没有,长芳从来没说过他已经结婚了,但长芳也没说过他没结婚。

他说他上高中了才文化大革命,那他应该比她大六、七岁,因为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她才上小学二年级。如果不响应晚婚的号召,他恐怕也可以结婚了。

想到他已经结婚了,她的心好难受,总觉得他骗了她一样。但她把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都拿出来想一遍,又觉得他没骗她什么,两个人就是在一起聊聊写东西的事,没说什么别的,也没做什么别的。

那个玻璃板下面有他一张照片,很小,一寸的,象是为办什么证件照的那种。没人的时候,静秋常常盯着那张照片出神。她觉得自从遇见他,她的无产阶级审美观已经完全彻底地被他改变了,她只爱看他那种脸型,他那种身材,他那种言谈举止,他那种微笑。什么黑红脸膛,什么铁塔一样的身材,统统都见鬼去了。

但是他却不再露面了,难道他看出什么,所以躲起来了?她想到过段时间,她就会离开西村坪,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果他几天不露面,她就这么难受,那以后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该怎么办?

很多时候,一个人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都是在跟他分别的时候,突然一下见不到那个人了,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对那个人产生了很强的依恋。

静秋只觉得害怕,这种依恋的心情,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好像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手上,现在就随他怎么处置了。他想让她的心发痛,只要捏一捏就成;他想让她的心快乐,只要一个微笑就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明知道两个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怎么还会这样粗心大意地恋上了他。

也许所有的女孩,特别是家里贫穷的女孩,都做过灰姑娘的梦,梦想有一天,一位英俊善良的王子爱上了自己,不嫌弃自己的贫穷,使自己脱离了苦海,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但静秋不敢做这样的梦,她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灰姑娘穷虽穷,但她长得多美呀!而且灰姑娘的父母也不是地主分子或者历史反革命的子女。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老三喜欢,他一定是中午闲着没事,才到大妈家来玩一玩的。也许他就是书中说的那种花花公子,使点小手腕,把女孩子骗到手了,就在自己的“猎人日记”里记上一笔,算作自己的辉煌战绩,然后就出发到别处去骗别的女孩了。

静秋觉得自己已经被老三骗了,因为她已经放不下他了,他肯定看出来了。也许这就是妈妈经常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想起<<简爱>>里的一个情节。简爱为了让自己放弃对罗切斯特的爱,每天对着镜子说:你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你不值得他爱,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静秋也想把镜子找出来,对自己说这句话,但她觉得那样就是承认自己爱上他了,但她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一点。她还是个高中生,人家那些毕业了的,工作了的,都还要提倡晚恋,更不用说还在读书的人了。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忘记他,即使以后他回来了,我也不能再跟他接触了。

她在自己写村史的本子的最后一页写了个决心书:“坚决同一切小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全心全意学习、工作,编好教材,用实际行动感谢学校领导对我的信任。”她只能写得含混一些,因为没有地方可以藏匿任何个人隐私。但她自己知道“小资产阶级思想”指的是什么。

但过了几天,“小资产阶级思想”又出现了。那是一个下午,快五点了,静秋正在自己房间写东西,突然听见大妈欣喜的声音:“你回来了?是回去探亲了吧?”

然后她听见那个令她心头发颤的声音:“没有啊,我去二队那边了。”

“欢欢问了你好多趟,我们都在念你呢---”

静秋慌乱地想,还好,大妈没说我也问了好多次,都算在欢欢身上了。她听见那个小“替罪羊”在堂屋里欢快地跑来跑去,过了一会,还拿来几颗糖给她,说是三爹给她吃的。她接过来,又全都给回小“替罪羊”,微笑着看他一下剥开两颗,塞到嘴里去,把两边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

她克制着自己,坐在自己房间里不出去见老三。她听见他在跟大妈讲话,好像是说二队那边出了技术故障,他被叫过去解决什么问题去了,二队是在严家河下面的一个什么村子里。

她舒了一口气,一下就忘记了自己的决心,只想看见他,跟他说几句话。她不得不把自己写的决心书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对自己说:静秋,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说话要算数啊。于是她死死地坐在桌前不出去。

过了一会,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知道他已经走了,又后悔得不行,如果他又去别的什么地方,几天不过来,那她不是错过了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出去看看他往哪里走了,即使看见一个背影也可以让自己安心一下。她刚站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他斜靠在她房间的门框上看她。

“你---要到哪里去?”他问。

“我去----后面一下。”

屋后有个简陋的厕所,所以“去后面”就是上厕所的意思。他笑了一下,说:“去吧,不耽搁你,我在这等你。”

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他,觉得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一样,两边脸颊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子冒了出来,她从来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她担心地问:“你在那边---好累呀?”

“不累呀,技术方面的事情,不用什么体力的---”他摸摸自己的脸,说,“瘦了吧?睡不好----”

他一直盯着她看,盯得她心里发毛,心想我的脸颊是不是也陷下去了?她小声说:“怎么你去---二队那边---也不告诉----大妈一声呢?欢欢老问起你呢。”

他仍然盯着她,也小声说:“那天走得很急,我没时间过来告诉你----们,后来在严家河等车的时候,我到邮局去告诉了老大,以为他回来时会告诉你们的,可能他忘了-----。以后不能指望别人,还是我自己过来告诉你一下----”

静秋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这些天在找他一样。她声明说:“你告诉我干什么?我管你---到哪里去?”

“你不管我到哪里去,但我想告诉你我到哪里去了,不行吗?”他歪着头,有点不讲理地说。

她窘得不知道说什么了,赶快跑到后面去了。在屋外站了一会,才又跑回来,看见他坐在她桌子跟前,正在翻看她写作用的本子。她抢上去,把本子合起来,嗔怪他:“怎么不经人家许可就看人家东西?”

他微笑着,学她的口气问:“怎么不经人家许可就写人家?”

她急了,分辩说:“我哪里写你了?我提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我写的是----决心书。”

他好奇地说:“我没说你写我呀,我是说你不经那些抗日英雄许可就写人家----。你写我了?在哪里?这不是你写的村史吗?”

静秋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的决心书没有,很后悔说错了话,也许他刚才看见的是本子前面的村史。

还好他没再追问,而是拿出一支新钢笔,说:“用这支笔写吧,老早就想给你买一支的,没机会出去----。你那支漏水,你看你中指那里老是有块墨水印----”

她想起他的确说过要买支笔给她。因为他老爱在衣服上面口袋那里插好几支笔,有一次她笑他:“你真是大知识分子,挂这么多钢笔----”

他笑着说:“你没听说过?挂一支笔的是大学生,挂两支笔的是教授,挂三支笔的----”他卖个关子,不说下去了。

“是什么?挂三支笔的是什么?是作家?”

“挂三支笔的是修钢笔的。”

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问:“那你是个修钢笔的?”

“嗯,喜欢鼓捣鼓捣小机件,修修钢笔手表闹钟什么的,手风琴也敢拆开了瞎鼓捣。不过你那支笔我拆开看过了,没法修了,要换东西,不如再买一支,等我有空出去给你买一支。你用这支笔,不怕把墨水弄到脸上了?你们女孩最怕丢这种人了---”

她没说什么,因为她家穷,买不起新笔,这支旧笔还是别人给的。

现在他把那支新笔递给她,问:“喜欢不喜欢这支笔?”

静秋拿起那支笔,是支很漂亮的金星钢笔,太漂亮了,简直叫人舍不得往里面灌墨水。她想收下这支笔,付钱给他,但她没钱,这次下乡预付的伙食费还是她妈妈问人借的,所以她把笔还给他:“我不要,我的笔还能写。”

“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他好像有点着急,“我买的时候就在想,也许你不喜欢黑色的,但是这种样子的,没别的颜色。我觉得这种好,笔尖细细的,你写的字秀气,用这种细笔尖好---”他解释了一会,说,“你先用这支,我下次再给你买好看一点的----”

“别----别,我不是嫌笔不好,是太---好了,很贵吧?”

他仿佛舒了口气:“不贵,你喜欢就好。灌点墨水试一下?”他说着,就拿过墨水瓶,灌了墨水。他写字的时候,总爱在落笔前握着笔轻轻晃动一会,好像在想问题一样,然后就开始刷刷地写。

他在她本子上写了一首诗,大意是说,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恳求你,如果生活是一条单行道,就请你从此走在我的前面,让我时时可以看见你;如果生活是一条双行道,就请你让我牵着你的手,穿行在茫茫人海里,永远不会走丢。

她很喜欢这首诗,就问他:“这是谁的诗?”

“我乱写的,算不上诗,想到什么就写下了。”

那天,他一定要她收下那支笔,说如果她不肯收,他只好送到她组里去,告诉他们这是他为教改作的贡献,专门送给静秋写村史的。静秋怕他真的跑到组里去,搞得人人都知道,只好收下了,许诺说等以后挣了钱,就还钱给他。

他说:“好,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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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30 10:2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6)

过了几天,轮到静秋回K市休息,她的轮休排在星期三、星期四两天。

前两次轮休,静秋把机会让给了那个叫李健康的男生,因为他其实不那么健康,脸上老有包块长出来,需要经常去医院检查。静秋把轮休机会让给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没路费钱。那时她妈妈每月的工资才四十来块钱,要养活她跟妹妹两个人,还要给下农村的哥哥一些零用钱,又要周济在乡下劳动改造的父亲,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所以她能省就省了。

但这次不行了,她的班主任托回去休假的人带信来,说学校汇演,他们班还等着她回去排节目,一定让她回去一趟,把班上的舞蹈编好了,教给同学们了才能走。班主任说已经发动全班同学为她募集了来去的路费,这次一定要回去了。

静秋的妈妈在八中附小教书,跟静秋的班主任算是一个学校的同事。班主任知道静秋家穷,每次开学报名时都主动让她打缓期,就是推迟交学杂费。虽然每学期学杂费只三、四块钱,在当时也算一笔很大的开销了。

班主任还常常拿张表让静秋填,说填了学校可以给她每学期15块钱补助,叫助学金。但静秋不肯填,因为助学金还要在班上评的,静秋不想让人知道她家穷,要靠助学金读书。

她自己每年暑假都到外面去做零时工,在一些建筑工地做小工,师傅砌墙,她就帮忙搬砖、搅和水泥,用木桶子装了,挑给师傅。很多时候,她得站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接别**地上扔上来的砖,有时还要跟几个人合抬很重的水泥预制板,都是很重很冒险的活路,但每天可以挣到一块二毛钱,所以她一到暑假就出去打零工。

这次要回去轮休了,让她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回去看看妈妈和妹妹了,她妈妈身体不好,妹妹还小,她老是担着心。现在回去看看,可以帮家里买煤买米,干点重活。但是她又很舍不得西村坪,尤其是老三,回去两天就意味着两天见不到他,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大妈听说静秋要回K市,就竭力主张让长林去送她,但静秋不肯,一是她不想耽误长林出工,二是怕受了这个情,以后没法还。

听长芳讲,几年前,长林曾经喜欢过一个来插队的女知青,那个女知青可能是看他爸爸面子,跟他好过一段。后来有了招工指标,那个女知青向长林赌咒发誓,说只要你为我搞到这个回城的指标,我一定跟你结婚。

但等到长林帮她说情,让他爸爸为她弄到那个指标后,她就一去不复返了。她后来还对人说,只怪长林太傻,没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不然她成了他的人,自然是插翅难飞。

这事让长林成了村里的笑柄,连小孩子都会唱那个顺口溜:“长林傻,长林傻,鸡也飞,蛋也打;放着个婆娘不会插,送到城里敬菩萨。”

有很长一段时间,长林都象是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给他说媳妇他也不要,叫他找对像他也不找。这回家里住了静秋这个女学生,好像他精神又好起来了。大妈就总是让长芳在静秋耳边吹风。但长芳觉得二哥配不上静秋,不光没做上媒,还把大妈的话、二哥的话全透露给静秋了。

静秋让长芳告诉大妈,说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长林。

大妈知道了,亲自跑来跟她说这事:“姑娘家,成分不好怕什么?你跟我家长林结了婚,成分不就好了?以后生的娃都是好成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娃们着想吧?”

静秋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钻进去,连声说:“我还小,我还小,我没想过这么早就找对象,我还在读书,现在提倡晚恋晚婚,我不到二十五岁以后,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大妈说:“二十五岁结婚?骨头都老得能敲鼓了。我们乡下女娃结婚早,队里扯个证明,什么时候都能结婚。”大妈安慰静秋,“我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结婚,是把这话先过给你,你心里有我们长林就行了。”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央求长芳去解释,说我跟你二哥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知道是不可能的。

长芳总是嘻嘻笑:“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去做恶人,要说你自己去说。”

静秋临走前一天,长林自己找她来了,红着脸说:“我妈叫我明天送你一程,山上人少,不安全,山下路远,还怕涨水---”

静秋赶快推脱:“不用送,不用送,我---不怕。”然后又担心地问,“这山上有---老虎什么的吗?”

长林老实相告:“没有,这山不大,没听说有野物,我妈说怕有---坏人---”

静秋竭力推辞了,大妈也出面说了一通,静秋也推辞了。她其实还是很想有个人送她的,一个人走那五里山路,实在是有点胆战心惊。但一想到接受了长林这个情,以后拿什么来报答?她又宁可冒险一个人走了。她决定走山下那条路,虽然远一倍,而且要趟水,但人来人往,不会遇到坏人。

到了晚上,老三过来了,跟大家一起坐在堂屋里说话。静秋几次想告诉他明天回去的事,都没有机会开口。她希望别的人会提起这事,那样他就知道她要回K市两天了,但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她叹了口气,心想可能也不用告诉他,也许他这两天根本不会到大妈家来,就算来了,难道他还会因为看不见她难受?

静秋不好意思老呆在堂屋,怕别人觉得她是因为他在那里才呆在那里的,就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去写汇报。但她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堂屋的动静,想等他告辞回家的时候,就悄悄跑出去告诉他,她明天要回K市去。但她又怕他拿她说过的话抢白她,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管你到哪里去?”

她呆在自己房间,却一个字也没写。快十点了,她听见他在告辞了,她正想找个机会溜出去告诉他,他走进她房间来了,从她手里拿过笔,找了张纸,很快地写了几句话,然后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她看见他写着:

“明天走山路,我在山上等你。八点。”

她吃了一惊,几乎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意思了,她抬头望着他,见他在微笑,盯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她愣了片刻,还没等她回答,大妈已经走进来了。他提高声音说:“谢谢你,我走了。”就走了出去。

大妈狐疑地问:“他谢你什么?”

“噢,他请我帮他在K市买东西。”

大妈说:“我也正想要你帮忙买点东西。”大妈拿出一些钱,“你回去了,帮我们长林买些毛线,帮他织件毛衣,颜色式样都由你定。我听你大嫂说你蛮会织毛衣,你这身上穿的是自己织的吧?”

静秋不好推脱,只好收下了钱,心想,不能做大妈的儿媳,帮她儿子织件毛衣也算是补偿吧。

那一晚,静秋怎么都睡不着,她把那张纸拿出来看了又看,他的确是那样写的。但他是怎么知道她明天要回去的呢?他明天不上班吗?他会对她说什么?做什么?有他做伴,她心里很高兴,但是女孩防范的是男人,他不也是个男人吗?两个人在山上,如果他要对她做什么,难道她还打得过他?

说实话,静秋就知道男人对女人构成威胁,但并不知道这个威胁具体是怎么回事。“强奸”也听说过,外面经常可以看到布告,有些人的名字上打着大红叉,就知道又枪毙了几个。那些人当中,有些就是“强奸犯”,有时还有犯罪经过的描写,但都比较含糊,看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静秋记得曾经看见过一个枪毙残害女性的强奸犯的布告,其中有句说强奸犯“将螺丝刀插入女性的下体,手段极其残忍”。记得那时还跟几个女伴议论过,说到底哪里算下体?几个人都觉得腰部以下都算下体了,那么这个强奸犯到底把螺丝刀插到受害人腰部以下那一块去了?这事一直没搞清楚。

还有个女伴曾经讲过,说她姐姐跟男朋友吹了,因为那个男朋友“不是人”,有一天晚上,那个男朋友送她姐姐回家的时候,把她姐姐压到地上去了。这又把几个人搞得糊里糊涂,是不是那个男的太凶恶,要打他女朋友?

静秋的女伴当中,有几个比她大,大家都是八中或八中附小老师的小孩,都住在学校教工宿舍里,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大点的,似乎知道得多一些,但讲起来也是藏头露尾,叫几个小点的摸头不是脑,如堕五里雾中。

记得有个女孩曾经很鄙夷地讲过,说某某的姐姐象等不及了一样,还没举行婚礼就结婚了。在静秋听来,这个说法简直狗屁不通,不合逻辑,结婚不就是举行婚礼吗?怎么可能没举行婚礼就结婚了呢?

还有就是总听人说谁谁被谁谁“搞大了肚子”,但从来没人告诉静秋,一个人的肚子是如何被搞大的,自己悟来悟去,也就基本上悟出跟男的睡觉就会被搞大肚子,因为她妈妈一个同事的儿子被女朋友甩了,那个同事很生气,总是对人说那个女孩“跟我儿子瞌睡都睡了,肚子都被搞大过了,现在不要我儿子了,看谁敢要她。”

那件事给静秋很深的印象,因为她妈妈告诫过她,说你看看,我同事还是人民教师,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在外面败坏那女孩的名声,如果是那些没知识的人,更不知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一个女孩子,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名声。名声坏了,这一辈子就完了。

把这么多前人的经验教训、再加上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逻辑推理全综合起来,静秋得出了一个结论:明天可以跟老三一起走那段山路,只要自己时时注意就行了。在山上是不会睡觉的,所以不存在搞大肚子的问题,最好让他走前面,他就不可能突然袭击,把她按到地上去。另外,注意不让他碰她身体的任何地方,想必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唯一的担心就是被人看见了,传到教改小组耳朵里去,那就糟糕了。但她想那段山路好像没什么人,应该不会被人看见吧?要不,明天跟他一前一后离远点,装做不认识一样,只不知道他肯不肯。

第二天,才七点钟,静秋就起来了,梳洗了一下,跟大妈告个辞,就一个人出发了。她先走到河的上游,乘渡船过了那条小河,然后就开始爬山。今天几乎是空手,没背行李,比上次轻松多了。

她刚爬上山顶,就看见了老三。他没穿他那件蓝色棉大衣,只穿了件她没见过的茄克,显得他的腿特别长,她就喜欢看腿长的人。她一看见他,就忘记了昨天晚上为自己立下的那些军令状,只知道望着他,无声地笑。

他也一个劲地望着她笑:“看见你出门了。开始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你---今天不上班?”

“换休了,”他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早上吃东西了没有?”

她老实回答:“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我们可以走到K县城去吃早点。”他把她背的包都拿了过去,“你胆子好大,准备一个人走山路的?不怕豺狼虎豹?”

“长林说这山上没野物----,他说---只需要防坏人---”

他笑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

他安慰她说:“我不是坏人,你慢慢就知道了。”

“你昨天---好大胆,差点让大妈看见那个纸条。”她说了这句,就觉得两个人象在搞什么鬼一样,有点狼狈为奸的感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不过他没注意,只笑着说:“她看见了也不要紧,她不识字,我写得又草,还担心连你也看不清呢。”

山顶的路还有点宽,两个人并排走着,他一直侧着脸望她,问:“大妈昨天找你干什么?“

“她叫我在K市帮长林买毛线,帮他织件毛衣----”

“大妈想让你做他儿媳妇,你知不知道?”

“她----说过一下----”

“你---答应了?”

静秋差点跳起来:“你乱说些什么呀?我还在读书----”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没读书----就答应做她儿媳妇了?”他见她脸庞涨得红通通的,好像要发恼一样,不敢再问了,只说,“你---答应给长林----织毛衣了?”

“嗯。”

他象吃了大亏一样叫起来:“你要给他织毛衣?那你也要给我织件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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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30 10:3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广东省 电信

(7)

静秋笑道:“你怎么象小孩争嘴一样?别人要织一件,你也要织一件?”说到这里,又有心试探一下,“你还要我帮你织毛衣?你不会叫你----爱人----帮你织?”

他急了:“我哪里有爱人?你听谁说我有爱人?”

她见他没爱人,心里很高兴,但嘴里却继续冤枉他:“大妈说你---有爱人,说你上次就是回家探亲去了。”

他大喊冤枉:“我还没结婚,哪来的爱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长林撮拢,才会这样说。你到我们队上去问问,看我---结婚了没有---。你不相信我,总要相信组织吧?”

静秋说:“我干嘛去你队上问?你---结婚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笑了笑说:“怕你---误会---”

静秋心里觉得很温暖,他一定是喜欢她的,不然他为什么怕她误会?但她不敢再往下问,感觉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危险的漩涡附近,再问,就要一头栽进去了。

他也没再提这个话题,开始问她的情况,她很坦率地讲了自己家的事,觉得对他没什么要隐瞒的,也许早点让他知道,还可以考验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么挨批斗,父亲怎么被赶回乡下去,哥哥怎么招不回来都讲给他听了。

他默默地听着,没怎么插嘴,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时候,又提点问题,好让她继续讲下去。

静秋说:“我记得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妈妈还没被揪出来。那时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们一起,跑到妈妈学校的会议室去看热闹,那里经常开批斗会。我们都把批斗会当件好玩的事,总是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福建普通话,因为他总是把‘某某’说成‘秒秒’。

那时挨批斗的是一个姓朱的老师,听说是跟<<红岩>>中的许云峰、江姐、成岗等人共过事的,后来被捕,就变节自首,保全了一条性命。虽然她自己一直辩解说她只是‘变节’,就是脱离了,但没有‘叛变’,也就是没出卖同志,但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当叛徒来斗争。

她那时是白天劳动,晚上挨批。白天的时候,她在外面劳动,我们那帮小孩就经常围着她,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话:朱佳静,又名朱芳道,系秒秒省秒秒市人,于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营叛变革命。

她总是泰然自若,昂着头,不理睬我们这些小孩子。挨批斗的时候,她也是昂着头,不肯低下,经常冷冷地说:‘你们不讲道理,我懒得跟你们说。’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会议室去看热闹,却看见是我妈妈坐在圈子中间,低着头,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开始笑我,学我妈妈的样子,我吓得跑回家去,躲在家里哭。后来我妈妈回来了,没提那件事,因为她不知道我看见了。

一直到了公开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瞒不过我们了,中午的时候就给了我一点钱,叫我把妹妹带到河对岸的市里去玩,不到下午吃饭的时候,不要回来。我跟妹妹两人一直呆到下午五点才回来。一进校门,就看见铺天盖地的标语,都是打倒我妈妈的,她的名字被倒过来挂在那里,还打上了红叉,说她是历史反革命----

回到家里,我看见妈妈的眼哭红了,她的一边脸有点肿,嘴唇也肿了,她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她正在对着镜子自己剪整齐。她是个很骄傲的人,自尊心很强,受到这种公开批斗,简直无法忍受。她搂着我们哭,说如果不是为了三个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轻声说:“你妈妈是个伟大的母亲,她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难过,很多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厄运,但是只要熬出来了,就会像你说的那个朱老师一样,昂首做人,不再为这些痛苦了---”

静秋觉得他有点阶级阵线不清,那个姓朱的是叛徒,我的妈妈怎么能像她那样呢?她赶快解释说:“我妈妈不是历史反革命,她后来就被‘解放’出来了,她又可以教书了,是那些人搞错了,我外祖父曾经参加过,后来搬去另一个地方,找不到组织了,就被当成自动脱党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还没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监狱里了。但那不是我妈妈的问题---”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妈妈,即使她真是历史反革命,她仍然是个伟大的母亲。政治上的事,说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标准来衡量你的----亲人。”

静秋说:“你跟那个叛徒朱佳静的论调一模一样,她的儿女责问她那时为什么要自首,说你不自首的话,现在也跟江姐一样,是个人人歌颂的革命烈士了。别人能忍受敌人的拷打,为什么你忍受不了?

她说:‘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时你爸爸也关在监狱里,我不变节,你们早就饿死了。我只是个一般党员,不认识任何别的党员,我没出卖任何人,我只保证再不参加党的活动了----。’

她这话被她的儿女揭发出来,革命群众画了很多漫画,都是她从狗洞里爬出来的丑恶面目---”

他叹了口气:“一边是儿女,一边是事业,她也是太难选择了。不过既然她没出卖别人,其实也不用----这么整她的----。党那时有政策,为了保存实力,是允许党员在被捕后变节的,可以登报声明脱党,只要不出卖同志就行。

有很多党的领导人物,被捕后也变节自首过,有的还出卖自己的下级,换来自己的自由。对他们都是很宽容的,因为本来就是他们的党----牺牲几个下属,保全党的领导人,对他们来说还是值得的。”

他说出几个响当当的名字,说他们都被捕过,都是自首叛变了才被放出来的,等于是踩着下级的尸骨走出敌人监狱的。他说:“所以我瞧不起这些人。要革命,就象那些牺牲了的烈士一样,不是为了谋私利,连命都舍得献上。如果只是为了掌权,就不要挂着个革命的牌子,打击别的人。”

静秋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说:“你---好反动啊。”

他笑着望她:“你要去揭发我?其实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里,是公开的秘密,就连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过你很天真纯洁,只知道仰望那些领袖人物,以为他们是神。其实他们还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权欲,闹来闹去,都是为了掌权,只有下面的人吃亏。”

她担心地说:“我不会去揭发你,但你这样乱说,不怕别人揭发你?”

“哪个别人?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只对你说说。”他开玩笑说,“你如果要揭发我,我也认了,死在你手里,心甘情愿。只求你在我死后,在我坟上插一束山楂花,立个墓碑,上书:这里埋葬着我爱过的人。”

她扬起手,做个要打他的样子,威胁说:“你再乱说,我不理你了。”

他把头伸给她,等她来打,见她不敢碰他,就缩回头去,说:“我妈妈可能比你妈妈还惨。她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很进步很革命的,她亲自带领护厂队到处去搜她那资本家父亲暗藏的财产,亲眼看着别人拷问她的父亲,她不同情他,她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虽然她跟我父亲结了婚,而我父亲是军区司令,但我妈妈一直很低调,只在市群艺馆当个小干部。她嫁给我父亲那么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资本家父亲划清界线,但她骨子里还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喜欢文学,喜欢浪漫,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她看了很多书,很爱诗歌,自己也经常写一点,但她不拿去发表,因为她知道她写的东西,只能算得上小资产阶级的东西----

文革当中,我父亲遭到批斗,我妈妈也被揪了出来,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腐蚀拉拢革命干部,用极其卑劣的手段,引诱我父亲,把革命干部拉下了水。那时候,整个群艺馆贴满了各种低级下流的大字报和漫画,把我妈妈描绘成一个肮脏无耻的女人。

她像你妈妈一样,是个高傲自尊的女人,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泼过污水,所以没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辩护,但越辩护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种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谓勾引我父亲的细节,连新婚之夜的一点一滴都要她交代出来,还借批斗的机会,在她身上乱摸,她就痛骂他们,而他们就打她,骂她,说她挨批的时候还不忘勾引男人。那时她每天回来,都要洗很长时间的澡,因为她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们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来了,他们才让她回家养伤。
那时,我父亲在省里被批斗,省报市报上都印满了批判揭发他的东西,后来就越来越往低级下流方面滑,很多是关于他生活腐化堕落的,说他引诱奸污了身边很多女护士、女秘书、女办事员。我们把这些都藏着,不让我母亲看见,但她仍然看见了,因为实在太多,藏不胜藏。她的身体承受了外界的打击,她还坚持活着,但这个来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条长长的白围巾结束了她的生命----。

她的遗书只有几句话:质本洁,命不洁,生不逢时,死而后憾。”

静秋小声问:“那你父亲真的----有那些事吗?”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父亲是很爱我母亲的,虽然他不知道怎样爱她才是她喜欢的方式,但他还是爱她的----。我母亲走了这些年,父亲也早就官复原职,有很多人为他介绍,但他一直没有---再娶。

我父亲总是感叹,说毛泽东的那句话有道理:‘胜利往往来自于再坚持一下之后’。有时候,好像已经走到了绝境,以为再也没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静秋没想到他有比她更惨痛的经历,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你这些年过得---也很难----。”

他没再谈父母的事,两个默默走了一会,他突然问:“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她吓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干什么?你不要跟我到K市去,如果我妈妈看见,或者老师同学看见,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以为---反正---反正影响不好----”

他笑起来:“看把你吓得,话都说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会跟你去的。你说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办的。”他小心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在县城等你回来呢?县城没人认识我们---,你要是怕的话,我可以只远远地跟着你。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吗?你一个人走----我怎么能放心呢?”

她看他这么乖,说不准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动,胆子就大起来:“如果不耽搁你工作的话,你---就在县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点的车,五点到县城----”

“我在车站等你。”

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静秋说:“你讲故事我听吧,你看过那么多书,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故事,讲一个给我听吧。”

他就讲了几个故事,每讲完一个,静秋就问:“还有呢?还有呢?”他就又讲一个。最后,他讲了一个没题目的故事,大意是说有一个青年,为了挽救他父亲的事业和前程,答应娶他父亲上司的女儿为妻,但他心里是不愿意的,这事情就一直拖着。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他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想娶那个姑娘为妻,但那个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个姑娘有过婚约,就不信任他,躲了起来。

讲到这里,他就停下了。

她问:“后来呢?把故事的结局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结局----,如果你是---那个姑娘,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那个青年后来遇到的姑娘,你会怎么办?”

静秋想了想,说:“我想,如果那个青年可以对一个姑娘出尔反尔,他也会对别的姑娘出尔反尔的,所以----,如果我是那个他后来遇到的姑娘,我----肯定也会躲起来---”说到这里,她似乎恍然大悟,“这是不是你的故事?你在讲你自己?”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故事,是从很多书里看来的,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罗密欧不是很爱朱丽叶吗?但是不要忘记,罗密欧在遇到朱丽叶之前也喜欢过另一个女孩的----”

“是吗?”

“你忘记了?罗密欧遇见朱丽叶的那天,他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去那个聚会的,但他看见了朱丽叶,就爱上了她,你能说罗密欧既然能对第一个女孩出尔反尔,就一定会对朱丽叶出尔反尔吗?”

静秋想了一会,说:“他没有对朱丽叶出尔反尔,是因为他很快---就死了。”

“噢,想起来了,我刚才那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后来那个青年疯了一样到处找那个女孩,可是老是找不到,他没法忍受没有她的生活,就----自杀了。”

“这肯定是你乱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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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30 16: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湖北省襄阳市 电信
楼主辛苦了!
非常感谢能够分享这么美丽的文字。
很出名的小说,今天一直跟着看过来,确实不错!
希望楼主能继续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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