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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矛盾文学奖获奖小说《湖光 山色》作者周大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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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8 22: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北京市 联通
水(1)
暖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挣到一万元钱。存折上的数字正在缓慢地向一万靠近,有几个夜晚,暖暖已在梦中设计这一万元的用法了。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接到了娘病重的电话,其时她正在北京朝阳区的一栋高楼里,给一套新装修的房子保洁。新房里有一股浓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头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脚不停地忙着:刮去地板砖上的污迹、擦亮门窗上的玻璃、抹掉洁具上的污点、背走装修垃圾……保洁公司把这家的活包给她和另外两个姑娘,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属于她的九十块钱。可能是楼高离天太近的缘故,从窗外扑进来的八月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使得暖暖前胸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记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时,女伴的“神州行”响了,女伴接通后把“神州行”朝她递过来:找你的。暖暖有些诧异:谁?及至看清号码是家乡的,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给爹交待过,电话是同事的,没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声音里全是慌张,爹说: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邮电所给你打的电话,你快回来,你娘病得厉害……暖暖当时的腿一软,急忙将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台,她对着话筒说:爹,快送乡上的医院,我立马回去……
  暖暖坐火车返到南府市再换汽车赶到丹湖东岸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车就向湖岸跑,只要赶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黄昏时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边一看,班船已走得没了踪影,码头上剩下的都是渔船和供游人们在近处戏水的小划子。她不死心地奔到卖船票的屋子窗口问:大叔,还有没有去西岸的船?没了,姑娘,明天走吧。那人边说边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这可咋办?暖暖站在水边向西岸望着,几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边,可她知道楚王庄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极地望着那个方向。这一刻,她对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谁让你这样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从小就觉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过湖,可过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这全是丰阳江造出的麻烦。丰阳江在经过秦岭的长期娇惯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后,抵达这一带时显得骄横无比,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差不多每两年就要跟百姓捣蛋一回,仅光绪年间那回发水,就将八万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历次的大水之后,慢慢在一片江滩和一处阔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过那时的湖水面积有限,使它变得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的契机,是为了向北方调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坝。从那以后,它的湖水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沿岸的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间或的,暖暖还能听到村里老人们的感叹:过去这丹湖身个小时,从东岸到西岸,也就顿饭功夫,哪像现在,小船得摇上近一天,当年李闯王领兵由此处过湖,据说马是直接游过来的,如今水面这样宽,哪一匹马能游过湖?……
  嗨,小妮子,来船上玩玩?近处的一条渔船里钻出一个赤臂的汉子,朝暖暖边喊边做了个搂抱的动作。暖暖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厉声道:回去叫你姐来跟你玩吧!那汉子一听,讪讪一笑又钻进了舱里。难道还要在这湖边住上一晚么?暖暖沮丧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鼓鼓的衣袋,那里边装着她打工两年来所挣的八千多块钱。娘,你别怕,女儿如今有钱给你治病了……
  就在暖暖坐在那儿直盯着水面发愁的时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里驶来,很快到了岸边,跟着就见几个公安揪着一个带了手铐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警车走去。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问开摩托艇的小伙。暖暖这时就也侧了耳朵去听。盗挖楚墓!楚墓?啥球楚墓?问的人显然没有听懂。就是楚国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为打井发现了两座古墓,县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让乱动,可这小子夜里去偷偷掘开了,从墓里弄到了一些锈得不成样子的铜器,这就犯了法。墓是楚国的?是呀,县上和市上的人都说,咱们丹湖这一带,古时候都归楚国……
  暖暖扭过了脸。她现在可没心情没兴趣去听楚国里的事,她现在最需要一只船,一只能去西岸的船,那怕是小划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紧锁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喊:老黑豆,下次记住多带点辛夷花蕾来。老黑豆?她急忙扭头去看,原来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东岸卖药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叫:黑豆叔,你是摇船来的?黑瘦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哎了一声回头一看:嗨呀,暖暖,你回来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怜,可他给船装了机器,呜呜呜的,走得挺快。今天湖里无风,浪不大,蓝莹莹的水面上,除了几只白色的水鸟在翻飞之外,还不时能看见小鱼一跳一跃。远处,有几只渔船在悠然地收着渔网。暖暖,我有好几天没见你爹下湖捕鱼了。他可能是在忙俺娘的病,俺娘的病加重了。你娘究竟得的是啥病?总见她到梅家药铺里抓药,气色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叹口气。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挣多少钱?五百多吧。管不管饭?中午让吃一顿一块五的盒饭。睡的地方呐?和几个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家你萝萝妹妹强,她在省城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八十块,刨去吃喝,净落不到二百。萝萝妹妹也出去了?暖暖记得黑豆叔的女儿萝萝还小哩。出去了,和魏家的魏良他们几个人一起走的,出去多少能挣个活钱,比在家种地好,种地只能挣个肚子圆……
  船靠岸时太阳早滚到了后山的那一边,村子里已是炊烟四起了。暖暖谢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里走,走到那个风化得很厉害的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前,望着离开两年的村庄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间觉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风的村子,变小变旧了;记忆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变低变破了;印像里很宽很平的村路,变窄变难看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树,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又粗又高,树冠像把巨伞;再就是那些鸟,还像过去那样,在老辛夷树的枝子上飞起落下,叽叽喳喳地进行归宿前的最后唠叨。
  家里只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习惯地赤着上身坐在灶前烧火,边向灶膛里填着柴草边大声地咳嗽着,胸前两只干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摇晃;禾禾在向锅里砍着红薯,每一块红薯落进锅里时都能溅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身上。禾禾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姐姐进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声:姐──跟着就流出了眼泪。暖暖的心一紧,上前喊了声:奶奶。弯下腰在奶奶那多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才又回头问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乡上医院,让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样?暖暖连着声问。听说今天后晌动手术。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娘的一只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释着。
  暖暖噗咚一声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都怨你爹!奶奶这时开口道:他总是在湖里逮鱼、网虾、捉蟹,鱼虾蟹是啥?鱼虾蟹不是湖神的东西?总从人家那里拿东西人家能高兴?我让他每个月敬一回湖神,他总是忘记总是不听,总说去凌岩寺烧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谁?是佛祖,湖神不会住那里,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谁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听,这下子好了,罚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没应***话,半晌,才抬头问禾禾:咱家的自行车在吗?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车驮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说:那你去青葱嫂家一趟,就说我要借他们家的自行车用用。
  天都黑了,这会儿借车干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医院,我要去医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样远,你一个人──
  去借车吧。暖暖扭身替奶奶抓了一把柴扔进了灶膛里,将熄的火又燃了起来。之后便起身麻利地去脸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锅里砍起红薯来。砍完红薯盖上锅盖,暖暖转身去自己带回的提包里抽出一件短袖衬衫说:奶奶,我给你买了一件衫子,来,穿上试试。晚点再穿吧,天这样热。奶奶说。穿上好看些,北京城里的那些老奶奶再热也不打赤身。暖暖刚才进屋看见奶奶打着赤身时确实已有些不习惯。嗨,咱乡下人咋能跟人家比?奶奶有些不以为然。暖暖没容奶奶再开口,三两下就给奶奶穿上了短袖衫。咋样,合身吧?暖暖左右审视着。奶奶边扯着衣襟看边带了笑说:好,好,就是有些洋气了……
  锅里的红薯还没有煮好,院门外就有了响动,伴着自行车轮胎在地上的颠动声,两个人的脚步已响进了院里。不用抬头,暖暖就知道是青葱嫂来了。
  暖暖,回来了?我估摸你这两天就会回来,你长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家,我送你去医院吧!因长年劳动显得健康结实的青葱嫂走进门说,之后又扭脸对暖暖奶问:奶奶,你还没有吃饭?
  奶奶没有回答青葱嫂的问话,奶奶只是把手中的拐杖举起敲了一下青葱嫂的胳臂说:长林家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万一碰上个歹人咋办?放心,哪有那样多的歹人?青葱嫂笑着。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家的媳妇不是在路上被抢了?三十多个鸡蛋哩,全被歹人拎走了!奶奶依旧不放心。我拿把镰刀!青葱嫂这时呼地由门后墙上扯下一把雪亮的镰刀扬了扬:真要碰见歹人,我就砍了他!
  吹吧,你!奶奶张开只剩两颗牙的嘴笑了,你有那胆量?只怕人家喝叫一声,你就会吓瘫到地上。
  不是还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胆量!奶奶有些自豪,随即又叮嘱道:天黑,你娃子骑车带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边,你们走路时,不要说惹湖神不高兴的话!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青葱嫂边应边转身去推自行车,暖暖顺手抽出了她别在背后的镰刀,握到了自己手里,随即相跟着出了院门。奶奶又追出来问:哎,长林家的,我再问一句,你没有再怀上娃儿吧?
  咋?奶奶批准让我再生一胎?青葱嫂在黑暗中笑起来。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样可不能骑车带人,出了事俺们担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长林不在家,种子还没有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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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9 18: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联通
水2
从楚王庄到聚香街有整整九里沙土路,路的右边虽然都是大山,可左边却总在丹湖岸上绕,这就使这条路还能骑自行车。暖暖坐在青葱嫂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边看着四周无边的黑暗。路边的秋虫先还叫得很欢,可一听到自行车响,就紧忙停了嗓子。想起昨天傍晚还在人声喧嚷灯火辉煌的北京城,今夜里却在这寂无人声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完全是两个世界呀!

    青葱嫂的喘息越来越重了,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轻了声说:嫂子,我来骑一会儿吧,你歇歇。

    没事。青葱嫂腾出一只手去衣袋里掏着什么,之后刹了车,伸手过来把一个温温的纸包放到了暖暖手上:你好好坐在车后歇歇,你从北京上车时肯定心里很急,这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又是船的,还不是忍饥挨饿?到家就又走,还能不累?那个饼里夹着鸡蛋,先点一下饥,到聚香街上再买吃的。

    暖暖捏着那饼,眼眶一热,有两个泪珠跟着落在了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葱嫂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其实青葱嫂的男人长林和暖暖家并无血缘关系,暖暖和青葱嫂好,完全是因为两个人脾气相投。青葱嫂是五年前从邻村嫁过来的,她因为脾性好乐于助人且又会绣花编筐,很快就让暖暖喜欢上了。在暖暖没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她得了空就往青葱嫂家跑,啥心里话都愿给青葱嫂说。

    对婶子的病你不要太焦心,我听说这种病如今已经能治好。青葱嫂劝道。

    唉。暖暖叹了一句,娘的命可是真不好。

    你这两年在外边,对找对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没碰见个合意的?青葱嫂边蹬着车子边问。

    没,我在的那个保洁公司很小,没见有啥像样的小伙;再说,在外边只想着多挣钱,对这事真还没有时间去细想哩。暖暖望着路边那淡白色的湖水答。

    可别骗你嫂子,甭到时候突然把一个帅小伙领到我面前,吓我一跳。

    骗你是狗。

    对咱村的开田,你拿没拿个主意?

    他……暖暖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开田也是楚王庄人,姓旷,是暖暖自小的玩伴。暖暖记得最初和开田认识还是在一个秋天随娘去凌岩寺上香的时候。在楚王庄,去凌岩寺烧香最勤的,除了暖暖她娘就是开田的娘。暖暖娘烧香勤是为了让佛祖保佑暖暖爹在丹湖里打鱼不出事情;开田娘烧香勤则是为了地里的庄稼,开田家是那种一心种地的人家,为了保证地里有个好收成,开田娘不仅要在年节里去给佛祖叩头,春种、秋收、夏播前,也都要去寺里送个香火。就是在凌岩寺的大门前,暖暖第一次和开田见了面。她记得他们两个人当时都拉着自己娘的衣襟,一齐随着上香的人流向大门里进。在娘和开田他娘打招呼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开田,那一刻开田正把一小块水果糖塞进嘴里,两只眼新奇地看着山门。

        你头一回来?暖暖问。开田因为当时嘴里有糖块而只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伸手从嘴里把糖块拿出来,说:俺娘说娃娃太小寺里的和尚爷爷不让进寺门。为啥?暖暖惊奇了。怕把尿撒到佛堂里。开田说完就又把糖块塞进了嘴里。暖暖笑了,说:俺跟娘来过好多回了,一次也没尿过。边说边看着开田吃糖,不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糖,甜吗?她又问,尽管她知道这样问有馋嘴的嫌疑,可是她仍然没能忍住,她已经有许久许久没吃过糖了,每次她对娘暗示她想吃糖时,娘总是说:吃糖顶啥用,有那点钱还不如买点盐哩。甜!要不你尝尝,俺娘给俺买了三块糖。开田边说边从衣袋里又掏出一块糖递到了暖暖手上。
暖暖迟疑了一瞬,接下了。当她将糖块上的纸剥去填进嘴里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娘,还好,娘没看见。这是暖暖觉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此,她记住了开田,记住了这个秋天。在此之前,暖暖一直不愿和娘一起到凌岩寺上香。不愿的原因就是心疼东西,每次看见娘把家里不多的一点白面蒸成供香馍送到寺里摆到佛祖像前,把家里卖鸡和鸡蛋换来的钱买成香、裱在寺里的香炉里烧掉,她就心疼得难受。就想:还不如让我吃了供香馍耐饿,给我买了糖块解馋哩。

        有一次,她把这想法给娘说了,一向不发火的娘啪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娘生气地说:不送供香馍,不烧香和裱,不去寺里祈愿,佛祖会保佑你?!为了她这话,娘那次在大殿里的佛像前多磕了几个头,边磕头还边向佛祖道歉:娃儿小,不懂事,你老可别怪罪她……从楚王庄到凌岩寺,足有三里地。每次娘拉着她走到寺里,都把她累得够呛,有时娘也背她一程,可她心疼娘,不想听娘那粗重的喘息声,总是没背多远就要下来自己走,走到寺里累不说,关键是饿。

        有一回,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趁娘摆好供香馍去别的殿里磕头时,偷偷上前拿起一个供香馍掰了一块,躲到殿外吃了起来,她正大口吞咽吃得痛快,娘过来看见了,立时吓得变脸失色,娘流着眼泪说:你个贪嘴的东西,这回佛祖是肯定要怪罪了,你这辈子里要是遇到啥不顺的事,你可不能怨娘了!暖暖当时因肚子不饿暗暗高兴,就小了声对娘说:你别叫出我的名字,佛祖就不知道我是谁,那样,他就是想怪罪也找不到我的!娘照她的头上狠敲了一记,气恨道:佛祖是那样好欺瞒的?天下哪个人的事情他不晓得?别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哩!……就是从这次吃糖的上香之行起,暖暖和开田平日才在一起玩了,彼此才知道原来两家都住在楚王庄里。

        庄子太大,开田家住庄子中间,暖暖家住庄子南头,两个人过去竟不知道对方。俩人在一起玩的时候一多,对对方的了解也就多了。开田知道暖暖她爹楚长顺平日总驾条小船在丹湖里捕鱼;暖暖知道开田他爹旷包谷是种地的老把式。暖暖还知道开田的饭量大,能吃,动不动就觉肚子饿,而且夏天是不穿衣服的,每顿饭吃完,肚子总圆得像一个大西瓜,走路都一晃一晃,大人们用指头敲敲他的肚皮,发出的声音和敲西瓜时差不多一样。他只要稍一走快,那肚子摇晃得好像就要掉下来。暖暖有时也怯生生地走上前,用指头小心地摸摸开田的肚皮。从这时起,暖暖因担心开田肚子饿,常会偷偷地从自己家里给开田拿馍吃。

        开田只要一看见馍,不管肚里多饱,都会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三下五去二地全吃掉。暖暖后来上学的时候,刚好和开田分在了一个班。两个人上学时一起走,下学时一起回,关系越加地好起来。上学下学的路上,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夏天,他们一起逮蚂蚱,评论着哪只蚂蚱蹦得远;冬天,他们一同堆雪人,商讨着用啥给雪人当眼睛;春天,他们到处摘野花,比较着哪种花朵戴在暖暖头上最好看;秋天,他们去玉米地里折甜秆,直吃得嘴上起了泡。两个人还互相关心,暖暖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不忘给开田带一点,有时是一个熟鸡蛋,有时是一个肉包子,有时是一块炸鲤鱼,有时是一截煮玉米;开田家里更穷些,拿不出别的东西,他就总记着用一个空酒瓶装些湖水拎到手里,一旦暖暖说渴,他就递过去;有时直到放学了暖暖还不渴,开田就让暖暖用瓶里的水洗手,他捏着瓶子慢慢地倒,暖暖对着细细的水流仔细地洗,直把两只小手洗得红红润润干干净净。

        考上初中,两个人都长高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亲密,上下学的路上不敢再形影不离,常常是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跟。有时俩人离得稍近些,庄上别的学生娃就会嬉笑着叫:“搞对象了——”吓得他们又赶紧分开。表面上两个人好像生分了,其实内心里仍像过去那样近。有时暖暖给开田带了吃的东西,她会用一条手绢包好,趁别人不注意,放在路边的一棵榆树树杈上,她再在树下做一个举手摘树叶的动作,走在她后边的开田就会看明白,就会很准确地去树杈上拿到东西。两个人那时经常在一起交流长大后的志愿,暖暖说她想当个教师,教一群小学生;开田说他想当一个乡长,管上个十几万人。快上高二的有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开田反常地走得很慢,走在后边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的暖暖估计他有事,就也放慢了步子。待其他的学生都走远之后,暖暖赶上前,开田这才哽咽着告诉他,他爹因为赶着犁地,打牛太狠,气急了的牛就回头把他的两条腿抵断了,他不能再上学,要帮爹干活了。跟着又从书包里掏出钢笔和本子塞到了暖暖手里说:这些我用不着了,你拿去用吧。暖暖当时含泪攥住开田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暖暖那时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然后再想法给开田些帮助。可惜,事情并没按她的心愿发展。高考时她落了榜。娘陪着她去聚香街中学门前看红榜,暖暖在榜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惊得她好久没有挪动步子。对此,娘倒没怪她学习不好,只说这肯定是佛祖给的报应,他老人家保准在记着你偷吃他供品的事,他生了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娃子自作自受,老老实实在家跟你爹下湖打鱼吧。娘说完,第二天就提了香、裱和供香馍去寺里磕头表示甘愿受罚。暖暖原有的希望破碎之后,先是跟着爹打了一年鱼,之后,就坚决地要求出门打工了……

    你这次回来,把娘的病照看好后,也该把自己的婚事想想。青葱嫂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尤其是开田那边,我看他的心还在你身上,总在打听你啥时回来,你要早拿定个主意,中就中,不中也给他明着说,免得他以后心生怨气。

    行吧。暖暖望着路的另一边那黑黝黝的大山,轻轻应了一声……

    到医院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暖暖见了爹,知道下午的手术是医院请县上的医生来做的,做得挺顺利,娘眼下还在特护病房里,一切都还正常,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才软软坐在了医院门前的台阶上。

    把心放宽吧,谁还没个病病灾灾?青葱嫂坐在一旁喘息着劝,婶子她不会有事的。

    嫂子,谢谢你,累坏你了。暖暖心有不忍地攥住青葱嫂的手。

    没啥,这点路还能累坏我了?青葱嫂说着站起身,我去找个饭馆让他们给你做碗面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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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11 13:07: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鹏博士BGP
过年了,没人给审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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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11 13: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鹏博士BGP
水(3)之一暖暖在医院里整整陪了娘一个半月。那是一个吓人的手术,娘的一个**被全部切去,连胸脯上的肉都被剜去了一块,不过还好,经过化疗和放疗,大夫说娘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癌细胞。可因了手术失血和化疗放疗的反应,娘的身体已经衰弱得不扶竟不能走路了。想想过去娘在秋收时常挑着百十斤的玉米和红薯由地里回家,娘今天的这个样子实在让暖暖心里难受。癌症,你为啥偏偏要缠上俺娘?俺娘这辈子受的苦还少么?俺们家的日子还不够艰难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你都让他们结结实实的,为啥偏要难为俺们?老天爷,俺们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样子待人实在不公!不公!

    娘住院近两个月,把暖暖从北京带回来的钱全部花完还不够,又把爹平日卖鱼积起来的一点家底也花光了。奶奶平日常说,乡下人一生就三件大事:盖房、成家和看病。暖暖这会儿才知道奶奶这话的份量,看病的确是一件大事,它能转眼间把你变成分文不剩的穷光蛋,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把娘从医院接回家后,因为禾禾还要上学,爹要下湖打鱼赚钱,奶奶老得已做不成啥活,家里的一应事务自然要由暖暖来做了。暖暖收起了再去北京打工的心,扑下身子一边做家务一边负责种家里的那块责任地。在忙家务忙种地的间隙里,暖暖常会想起在北京打工时和女伴们在一起玩乐的情景,每当这时,她会不由得叹口气自语道:我算是被缠在楚王庄了。

    暖暖对自己出生的楚王庄早就没有了好感。

    其实,楚王庄在丹湖西岸的村子里还颇有名气。楚王庄出名,缘由之一是它所处的位置好,藏在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凹里,面对着一望无边的丹湖,人站在村后的山顶,向东能看见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渔船;倘是天好,还能依稀看见丹湖东岸上的景致;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见绵绵延延的伏牛山群峰和林海。冬天里的东北风,抵达这里时已经减弱;夏季里的酷热,来到这儿时也已经少了威风。缘由之二是它与古时候的楚国有些关系。据传,当年楚国建都丹阳时,楚王庄因为离丹阳近且地理位置好,这里是楚王常来的地方。

    暖暖对楚王庄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厌烦种地。要说,楚王庄的田地都还不错,虽大多是坡地,可因离湖近,旱的时候有水浇,涝的时候排水快,所以旱涝都能有收成。可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暖暖明白开田也是这样,当初他还在上学时他爹要教他种庄稼的手艺,他不屑一顾把嘴撇了撇说:不学。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别说硬话,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学去当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种庄稼呢?你给我记住,咱乡下人只要学会了种地,通常就保了两个底,一个是不会被饿死,一个是不会打光棍……开田爹的话竟然不幸说中了。开田因他爹的腿受伤停学后,只好满腹不情愿地学起种地来了,眼下已是个像样的庄稼把式了。现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鱼,她家的地里活忙不过来时,开田总是主动来帮着做。

    暖暖注意到,开田来帮她做活时,常常会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次红了脸问他:看啥?不认得了?开田笑笑,低了声说:我觉着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比咱村里那些同龄的姑娘会穿衣裳,头发也收拾得好看,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去!跟谁学会在嘴上抹蜜奉承人了?!这是真心话,看见你我这心里就觉得一亮,觉得畅快。暖暖听了这话心上自然高兴,可嘴上还是嗔怪着:你就给我灌**汤吧!

    要说暖暖这两年在北京打工的收获,除了挣那几千块钱外,就是开了眼界学会了穿戴打扮。暖暖打工时特留意城里姑娘搭配衣服佩戴首饰的巧妙处,高中毕业又极聪明的她,没有多久就在这方面有了心得。她虽然买不起高档衣裳高档首饰,可二三十块钱的衣服十来块钱的首饰,她也能穿戴得有模有样,加上她脸蛋和身材都入眼,打工的那帮姐妹中,数她收拾得最像个城里人。

    对于不能再出去打工,暖暖一直心存遗憾。心气很高的暖暖想到外边打工,固然有挣钱的考虑,可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多结识一些人,包括外地和大城市里的男青年,万一能碰上个特别可心又对自己钟情的小伙子,说不定……每次一想到这里,暖暖就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开田,尽管她从未对开田承诺过什么。她承认开田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可城市里的生活实在精彩,那儿对她的吸引真是太大了,一想到要成年累月地就在这楚王庄和开田在一起过日子,她的心里就有些不甘。也许以后娘的身体彻底恢复之后,自己还是可以再出去打工的。就在暖暖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

    那是一个早晨,村里人刚刚起床,村南头突然响起了唢呐声,那欢快的调子分明是有人娶亲才能吹出来的。起了床正梳头的暖暖一愣:没听说村里有谁家要办喜事呀?这时鞭炮响了,跟着就有不少人的脚步声在向村头响去,暖暖便也走出来,看见了青葱嫂忙问:谁家的喜事?青葱嫂苦笑了一下:哪是喜事,是詹同方家在为儿子娶阴亲。阴亲?暖暖一怔。是呀,詹同方的儿子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合意的对象,他爹娘又不停地埋怨他没本领,去年一气之下喝农药死了,他爹娘心里有愧,一直在操心要给他娶一门阴亲,刚好陈家庄有个姑娘前几天得急病死了,詹家就托人去说好,筹借了四千元把那个姑娘娶了来,今儿个太阳升起之前,那姑娘的棺材要和詹同方的儿子合墓。哦,现在还有这事?暖暖被惊住了:女方家愿意?那有啥不愿意的,如今不是干啥都讲个钱嘛,女儿死后还能为家里挣笔钱,做爹娘的也算没白养了女儿。詹同方的儿子不是长得还挺有模样么,怎会找不着对象?暖暖又问。青葱嫂叹了口气答:唉,现如今,有模样的小伙子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哩,咱们这一带,家家只盼着生儿子,女人怀了娃娃,生尽办法要去乡上医院用机器查查是不是男娃,不是的就想法流掉,结果女娃娃就少了,加上这几年姑娘们外出打工的多,咱这里的姑娘又都长得水灵,出去的姑娘就很少再回来,多是想法在外找个城里人或是外地的打工小伙,这样,咱这儿的小伙子找对象就越来越难了。詹同方的儿子原来说过一个对象,那姑娘出去打工后,见识多了,就嫌他家穷,同他断了,后来又说过几个,都没说成,他爹和娘一急,就对他又骂又埋怨,结果他没想开便寻死了……

    青葱嫂的话让暖暖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都啥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她忍不住向村头走去,她看见了那个贴有黄色喜字的棺材,看见了吹唢呐的队伍,看见了半山坡上詹家儿子那重又被掘开的坟墓。

    暖暖,你信人有魂灵吗?背后猛地响起了开田的声音。暖暖闻声身子一震,忙转过身来。信吗?开田一本正经地又问。

    我不知道。暖暖摇了摇头。

    我前几天搭九鼎的渔船过湖去登城,回来时从湖心**区旁边经过,当时刚好有烟雾升起来,我们就停住船看那烟雾,你猜我在那烟雾上边看见了啥?

    暖暖没有追问。暖暖知道在丹湖的湖心有一个三角形的区域,经常不定时地会有一股炊烟似的烟雾在水面上升起弥漫,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烟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边闻到的那种味道。人们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烟雾,偶尔还会在烟雾里看见一些自己心中特想要特想看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据说有些光棍汉在那烟雾里看见过美女,有些渔家女在那烟雾里看见过持刀行进的军人,还有人在那烟雾里看见过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驶进了那烟雾里,船上的人立马就会眼发花头发晕变得糊里糊涂,不仅难辩东南西北,连自己在做啥该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进了这个区域的人和船,常会出事,故人们称其为**区。那个三角区面积不大,中间部位的垂直距离也就有两华里。对这个区域为何会有这种烟雾出现,据说历代都有人想弄清原因,却到底也没得出个让人信服的结论。留下来的说法有很多,有说那里的水下住着龙王的一个女儿,她只要一生火做饭,水面上就会有烟雾生出来;有说那儿的水下有一处不定时喷发的温泉,高温的泉水一喷发,水面上就有了烟雾;也有说那是丹湖的湖神显现真身时发出的护身之物;还有人说当年的楚军被秦军打败南撤时,有许多军船在那儿倾覆沉没,这是那些怨魂在作怪;更有人说那烟雾是阴间的阎王不定时施放的,每一股烟雾里都藏着无数的幽灵。解放后县上曾组织懂科学的人来考察过,不过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只说很可能是水温异常变化时生出来的,可有大胆的人多次去试过那儿的水温,也没发现那儿的湖水温度异于别处。县上为了防止人们误入这个区域,用三个航标把这个区域标示了出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看见了啥?

    啥?暖暖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好声气。

    我看见了詹同方的儿子在向我招手。

    瞎说!暖暖瞪了他一眼,那烟雾里的影像是光线起作用的结果,是幻视,不是真的。

    是真的,詹同方死去的儿子就站在那烟雾的顶部,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当时也有些发慌,我指给九鼎看,可他说看不见。

    你是故意想吓我。暖暖跺了一下脚。

    我想,那大概是詹同方的儿子在要我向他*拢。开田继续笑着:日后我要是娶不了你,我就像詹同方的儿子那样,先死,然后也娶个鬼妻凑付。

    你胡说啥子?暖暖将目光朝开田狠狠砸过去,然后转身就向村里走了。这天一整天,暖暖心里就一直在揪着,早晨看到的那幅情景还有开田的那些话,太让她惊骇了,她过去从奶奶嘴里听说过娶阴亲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亲眼看见,天呐。她不由得想到,我真要再出去打工不回来了,开田会也真的说不上媳妇吗?开田,你没了我真的会去寻死么?不,不不……

    暖暖重回到楚王庄干活不仅让开田高兴,村里其他一些因故没能出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兴奋起来。内中有个叫詹石梯的,在村里开着一个代销点,是村主任詹石磴的弟弟,兴奋得更是过头,常常有意在村边等着和暖暖碰面说话。暖暖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当初都在一所中学读书,算是同学,碰了面就礼貌地站下同他说几句话,说的无非是些村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赶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里,说:谢谢你,石梯,我有褂子。

    这件事过后暖暖有些警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着距离。她对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记得他上学时学习差,总是抄别人的作业;他家条件挺好,他却不愿读书,高一就停学回村开代销点了;平日仗着他哥的势力,常和村里人为点小事吵闹。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给开田说了,开田笑道:他这是想抢我的老婆,没门!暖暖捶了开田一拳假装恼了:谁答应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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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13 09:3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联通
水(3)之二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饭还不见爹起床,以为爹睡过头了,就站在爹娘的睡屋门口喊,结果是瘦弱的娘出来告诉暖暖:你爹想起床,可头晕得厉害,我估摸他是累垮了。暖暖听罢就要出门去梅家药铺请大夫,爹隔着窗子叫住她:别再叫大夫乱花钱了,我这只是累的,歇几天就好了,今儿个你就驾船下湖吧,船不能闲,闲一天就等于丢了十几块钱。暖暖听了便爽快应道:中!

    吃过早饭,暖暖就抱上渔网驾船下湖了。这天有风,浪被风推拥着在湖面上成排地拥来,把渔船颠得一上一下、左侧右倾的,可暖暖摇船却摇得自在从容。暖暖从小就不怕水,奶奶告诉过暖暖,说暖暖就是在湖边落生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暖暖描述过她出生时的情景。奶奶说那个黄昏湖面上忽然间起了大风,浪高得有些吓人,你娘见你爹下湖捕鱼还没回来,就担心起来,就不顾我的劝阻腆着个大肚子朝湖边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你娘一直站在湖边流眼泪,直到看见你爹摇着小船向岸边靠来,才高兴起来。你爹在船上看见你娘用手撑着后腰肚子一颤一颤的样子,很不高兴,问:你来干啥?你娘笑道:这不是起风了嘛,俺担心。你爹嘟嘟囔囔地把拴船的缆绳向岸上一扔,按平时的动作,他接下来要跳上岸,先把缆绳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鱼的篓子抱下来。可那天他才把缆绳扔到岸上,你娘就吃力地弯下腰要去帮忙,你爹见状刚想制止,没想到事情可就发生了,你娘脚下踩上了一点溅上来的湖水,一滑,扑通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我听见她哎哟了一声,上前一看,就见她裆里流出了血。你爹慌了,忙不迭地跳到了岸上,扎煞着手想去抱你娘,你娘这时朝他摇摇头说:八成是生了……我和你爹那个慌哟,我刚帮你娘把她的裤子褪掉,你的头可就伸了出来。你娘是用牙咬断你的脐带的,是我用湖水给你洗的身子,那天湖边的水还算温和,你就在湖边洗了第一个澡。因为没有东西包裹你,你娘就把你贴身抱在胸口,又因怕你洗了湖水身上冷,你娘就不停地说:暖暖,快暖暖,暖暖!也是因此,你后来就取名暖暖了。几天后凌岩寺里的天心师父来村里办事,听说了你出生的经过,特意走到湖边你落草的地方看了看,说:这娃娃特意挑在此处入世,怕是今生要和这丹湖相依了,命里注定多水,日后,会滋润土的……

    每每想起奶奶的描述暖暖就想笑,老天爷呀,幸亏是夏天,要是深秋用湖水给我洗身子我可就惨了。

    暖暖把船摇进捕鱼的湖区,就停下船开始下网。她下网下得很麻利,不一刻,一架大网就算下好,而后便坐那儿静等起网的时辰。暖暖四岁时就开始跟爹下湖,爹带她下湖一方面是为了少让她在家给娘添乱,一方面也想锻炼她的胆量,想日后把自己打鱼的本领传给她。暖暖不愧是在水边落生的,对水一点也不怯生,四岁的她上了船后,就敢不慌不忙地在船里走来走去。爹问暖暖:你晕不晕?暖暖答:不晕。爹问暖暖:你看见这湖水怕不怕?暖暖答:不怕。爹把水中的渔网拉上来,暖暖就急忙上前去按住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努力把鱼装到水柜里。父女俩下湖捕鱼时,正午这顿饭一向是在船上吃的。每当太阳当顶,当爹的把网撒下后稳住船说:吃饭吧。暖暖就急忙把娘早上放进船里的那个装了干粮的布袋提到爹的面前,从里边先掏出一个馍递到爹的手上,再掏出一个馍自己啃起来。约摸爹要喝水时,暖暖就拿起一个碗探身船板外舀上一碗水递到爹的手里,爹咕咚咕咚喝一气,把碗再还给暖暖,暖暖就再去船板外舀一点水自己喝。暖暖记得,当年天刚热,爹就开始教她学游水,打鱼的不会游水咋行?他先在船上给暖暖讲了手咋样扒水脚咋样蹬水,接着下水给女儿做了一个示范,随即就在暖暖腰上绑了一根绳子,扑通一声把她推下了船去。暖暖显然没想到爹会这样对她,吓得啊了一声,惊叫声刚刚出口,人已经在水里了。求生的本能使小暖暖手脚并用,边喝水边胡乱地扒起水来,竟使得她没有沉下去。爹在船上笑起来,伸手把女儿拉上来,待她喘几口气,又一下子把她推下去。如此几番下来,暖暖在水里就不慌了。也就半个来月的调教,小暖暖在水里就游得很自如了。有天正午,来阵风把爹的草帽一下子刮到了十几丈外的水里,暖暖说:爹,我下去给你捡回来。爹看看距离,担心女儿没力气游回来,说:待我把船摇近些你再下去。他的话未落音,小暖暖已扑通下了水,爹定睛看着她,做好了飞身相救的准备,不想小暖暖在水中抓到草帽后,硬是咬着牙游了回来。爹看着爬上船的暖暖笑了,说:行,你娃子有股子劲头,像你爹!……有了游水的本领后,爹又开始教暖暖识鱼,让她记住哪是鲢鱼哪是白鱼哪是鲤鱼,让她记清鲫鱼、草鱼、鲇鱼在水中游动的模样,让她学会分别黑鱼和黄刺鲠鱼。这之后又教她识水,让她根据水的颜色判断水的深度;教她看浪,让她根据浪的大小辨别风的力道;教她看云,让她根据云的模样弄清天的脾气。六岁以后,暖暖就明白爹因为没有儿子,想把她完全调教成一个打鱼的,让她日后把楚家打鱼的这门手艺传下去。爹不止一次地对暖暖说:只要你有了这门手艺,不管将来遇见啥大灾大难,只要这丹湖还在,咱楚家人就都能活下去。可暖暖对打鱼这活儿一直兴趣不大,她很想留在村里,跟着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去邻村的小学校读书。每每看见邻居的孩子们背了书包去学校,小暖暖的眼里就涌满了羡慕,可她不敢跟爹说,她知道爹的脾气厉害,爹发了火就会动巴掌的。细心的娘发现了这一点,便悄悄同爹商量:要不让暖暖晚点也去读几年书?免得她以后成个睁眼瞎,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让人看不起。爹瞪娘一眼,叫:识字能当饭吃?人活世上,吃饱肚子最重要,逮到鱼才能饱肚子!明不明白?!娘见爹这样说,也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暖暖便继续跟爹下湖打鱼。直到暖暖七岁那年发生了那桩意外,才促使爹改变了主意。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爹摇船带着暖暖到一个湖汊子里打鱼,刚撒了两网,他突然捂着胸脯歪倒在了船上,暖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爹,你咋着了?爹牙关紧咬已不能说话。暖暖明白爹是得了急病,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又止住哭声,她懂得光哭是救不了爹的。她试着想去摇船靠岸,可那桨太沉重了,刚刚七岁的她只摇了几十丈远就没有力气了;她站在船头大声地喊救命,可其他的渔船都离得太远,根本听不见。咋着办?情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脱下自己的红兜肚,把它绑在渔叉上,然后站在船头使劲地左右摇晃。她整整摇了半个时辰,才引起了远处一只渔船上打鱼人的注意,对方先是觉着奇怪,随后意识到可能是这边出了事,方将船靠了过来。待那船上的人将暖暖爹送到楚王庄上的梅家药铺,暖暖爹已是呼吸微弱了。药铺里的梅老大夫说,要再晚送来一会儿,人就没救了……暖暖爹被救过来后,从救他的船主嘴里知道了自己被救的经过,他望着站在床边的暖暖,半天没有说话。他康复那天,先是去感谢了那家打鱼的,随后把暖暖叫到了面前,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你救了爹的命,爹要奖励你,你最想要啥东西,给爹说吧!暖暖垂下头说:俺不要东西。爹说:要吧,你不管要啥东西,爹都答应你!暖暖迟疑了一阵,说:俺想上学。暖暖爹愣了一刹,显然没想到女儿会要这个,不过他随后就点了头道:行,等秋里邻村小学开学时,你去上吧!暖暖当时高兴得转身扑到娘的怀里,脸都羞红了……

    此刻,当暖暖坐在船里想起当年自己向爹提的这个要求时,还在心里庆幸:幸亏我那时提了这个要求,要不然,我如今就是个睁眼瞎了,那到北京打工可能都打不成,保洁公司也不会要个睁眼瞎呀!……尽管暖暖已经许久没下网了,可今天第一网拉上来还是让她很高兴,一共网住了三条鲢鱼两条草鱼外加一个火头鱼,她估了一下,加在一起至少有八九斤。看来,我的手还不生运气也不差,爹,我要让你看看我一天的收成!她把鱼收进水柜后,又紧忙着下了第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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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14 03: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联通
水4
暖暖这一干就在湖里干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爹几次提出要上船,暖暖担心他病没全好怕他出事,就坚持让他去干地里活。暖暖打鱼的这段日子,开田常会在干活的间隙,站在丹湖岸边,用目光去湖里寻找暖暖家的那条渔船,倘是那条船离岸不远,开田会长时间地盯着船看,看着那个柔韧纤长的身影在船上移动。暖暖自然也注意到了开田的盯看,傍晚,当渔船靠岸而岸边人少时,暖暖常会招手让开田过来,很快地从鱼篓里拎出条鱼猛扔到开田的脚下。逢了这时,开田会脚踩住那鱼蹲在那儿,待人们都走后再拎回家去。开田这时因为庄稼种得好,手里也积了些钱,也常常偷偷给暖暖买点礼物。有回他卖完棉花在聚香街上给暖暖买了件衬衫,用塑料袋包好又用旧牛皮纸裹了,在黄昏时夹在胳臂下去了湖边。那天暖暖爹刚好去接女儿,父女俩各提了一个鱼篓上岸,她爹在前她在后,暖暖和开田擦身而过时开田把衣服向暖暖的手里塞去,暖暖一下子没有接住,纸包掉到了地上,也是巧,那当儿暖暖她爹刚好转身要同女儿说话,暖暖急中生智,急忙蹲下身叫道:嗨,这是谁掉的东西?边说边拾起那个纸包,她爹以为女儿真是拾了东西,反回身饶有兴趣地说:我刚才竟没看见。而且小声警告着女儿:先别拆包,回家再看!到了家当爹的主动过来拆开一看,高兴地一拍女儿的肩头笑道:你娃子有福气,竟为自己捡了件衣裳!……

    暖暖打鱼的那些天,开田多次叮嘱她下湖时小心别把船摇进那个迷魂区,担心暖暖被那儿的迷魂烟罩住。开田每次提醒暖暖,暖暖都笑笑说:进去了也好,我进去回不来了,你可以再给别的姑娘买衣服。气得开田扬起巴掌要打却又舍不得把手落下来。

    对暖暖和开田的交往,暖暖的奶奶和爹娘全知道,却都以为他们是同村玩伴的关系,并没往做亲这件事上想。暖暖长得那样漂亮,开田家的家境又那样差,没有谁能想到暖暖愿嫁开田。眼见暖暖到了找对象的年纪而她还不慌不忙,暖暖娘就有些着急,那天,见村里当媒人的天福爷噙着根纸烟向自家门前走来,忙起身让着:她爷爷,家里坐吧。天福爷倒也没客气,当即就进了暖暖家的屋子。暖暖爹见是天福爷来家,也不敢怠慢,忙让座让烟让茶。天福爷吸了一阵烟后才慢腾腾地开口问:咱大孙女暖暖的亲事还没定吧?

    没呢,你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奶奶先开了口问。

    天福爷弹了一下烟灰说:去,把她叫来。待暖暖刚一进屋,天福爷就很是庄严地问:暖暖,你想找个啥样的婆家,给爷爷我说道说道。暖暖这才知道天福爷是来说媒的,不好意思地用脚尖蹭着地,笑着反问:你说哩?

    我手上现有两个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天福爷捋了下胡子,说:第一个叫黄彪子,是西岸黄家庄的,人长得又高又大,有力气,连打麦的石磙都能抱起来,日后干活养家没得说的;而且家里富,有电视机,去年还买了辆手扶拖拉机,能拉货又能犁地;年龄上和你也相当;惟一的小毛病就是左眼有点斜,可不碍大事,手扶拖拉机照样开得像狗跑一样快,一点都不影响过日子。第二个叫刘生才,长得清秀,眼睛眉毛和嘴巴,没有一样不周正;见人带笑,像个教书先生;家住刘家桥,在村里当个会计,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属相上和你也不犯克;就一点点不如意,他娶过一个女人,女人去年出车祸死了,不过没有留下娃子,过去也不用当后妈。

    暖暖的脸色立马就有些不好看了。暖暖爹怕女儿说出啥难听的话得罪天福爷,忙插嘴道:暖暖,咱可不能眼界太高,你要记着咱是庄户人家,没有挑三拣四的本钱!乡下姑娘找婆家,无非是看两条,一个是看这家人富不富,富了你以后不会吃苦;再一个就是看男的有没有力气,有力气日后才能把个家撑住。至于其他,都是瞎扯,光知道挑脸相长得好的,长得好就能当饭吃?

    天福爷,你这是在向我推销次品哪?!暖暖没理会爹的警告,对天福爷冷了声说。

    没想到天福爷听了这话倒笑了,说:行,果然和爷的判断一样,爷就料你也不会看中那两个人,爷这是故意逗你哩,咱暖暖长得人见人喜欢,又是高中毕业,还到北京见过世面,爷能忍心把你送进那种人家?告诉你,爷今天要给你送一个好夫婿,这夫婿的名字你听了准定满意!

    谁家的儿子?暖暖娘脸上起了笑容,忍不住先问了一声。

    咱村主任的弟弟詹石梯!那孩子已经几次找我要让我来说亲,昨天,主任也把我叫去说了这事,我今天就是专为这事来找你们的!

      一家人都有些惊住,一时全没出声。暖暖没出声是因为她没想到詹石梯会这样做,三个老人没出声是因为意外:主任的弟弟会看上了暖暖?

    这……当然好,主任那样的人家,能看上暖暖是她的福气。爹先表了态。

    和主任家成了亲,以后咱家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娘看了一眼暖暖,有些小心地说。

    暖暖见事情朝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有些急了,只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天福爷,你要真心给我找对象,就去开田家说说吧!

    开田是谁?天福爷一时竟没想起来。

    会种地的旷家的儿子。奶奶提醒道。暖暖娘看了眼女儿,这才有些明白女儿的心事。

    嗬,看上他了?你傻呀?!天福爷瞪起了眼:他家可是个穷坑,你跳进去这辈子可就别想享福了!你不知道开田他爹腿残的事?那个家如今就指着开田一个人干活哩,你要是嫁过去,立马得把你当长工使!

    我想当个长工,在北京打的都是短工,老板说开你你就得走!暖暖含了笑说。

    天福爷眼瞪得很大地看着暖暖,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你可得仔细想想,终身大事,不是儿戏……

    村主任家派天福爷去暖暖家说媒的消息,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开了。青葱嫂听到信儿,当下就过来问暖暖可是真的,暖暖点头说:他提的是詹石磴的弟弟詹石梯,拿他和旷开田比,我更愿意的是旷开田,我如今是不能出去打工了,要在老家这儿找对象,我还是喜欢开田,嫂子,你咋看这两个人?你觉得这俩人哪个更适合我?

    青葱嫂有些吞吐地说:嫂子我也看不准,要依眼下的情况看,詹石梯办事显得轻浮些,没有旷开田踏实,可要我说实话,旷开田身上有种东西我也不喜欢。

    啥东西?暖暖的杏眼瞪大了。

    狠劲。

    狠劲?啥狠劲?暖暖惊奇了。

    我也说不太明白,就是做事有股狠劲,你看他干活挑东西,一下子咬牙挑三百来斤;他家的牛啃吃了庄稼,他能把牛绑到树上打它一个时辰,直打得牛哀哀乱叫;他那回不小心把自己刚买的一个水缸碰碎了,他悔得直抽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的嘴角都打出血了。

    哦,你是说这。暖暖笑了,这叫有性格,我喜欢这样有性格的人。

    嫂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其实女人找男人,归根结底得要自己喜欢,你只有喜欢他了,你才愿意和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睡到一张床上,才愿意和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口锅里吃饭,才愿意为他生娃子洗衣裳。

    暖暖的脸红了,说:嫂子,谢谢你……

    旷开田知道天福爷去暖暖家提亲的信儿,已是第二天的后晌了,正在往地里拉肥的他当时就放下了粪车,慌慌张张地跑到丹湖岸边,直等着暖暖的渔船靠岸。驾船靠岸的暖暖离老远就看见了开田,她猜他是听到了那个消息,就故意别了头假装没看见他。渔船一靠岸开田就跳上了船,可暖暖依旧没有理会他,他只得大声地咳了一下,暖暖这才扭头不咸不淡地问:咋,嗓子疼?!

    开田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出了一句:听说有人要嫁给村主任的弟弟?

    是吗?能嫁到詹家那可是一种福分!家里又富又有权,嫁过去只剩享福了。暖暖直起身故意声色不动地说。

    这么说,你是真想嫁到詹家了?!开田的脸刷地变得煞白。

    看见开田的那个急劲,暖暖心中一喜,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谁说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

    那是俺爹俺娘的意思。

    你呢?开田越加急了。

    你还关心这事?暖暖的声音里立刻露出了怨:你不是不慌不忙吗?你不是整日只记着种地吗?只记着你家的玉米、红薯、小麦、绿豆,还能想起来我?我恐怕还不如你家的麦苗让你上心哩。

    我以为咱俩的事你差不多已经定了。

    谁定了?你啥时候给我给俺爹娘和奶奶说定了?你以为这事是买个萝卜买棵白菜,说定就定了?!

    那我现在咋办?去找谁?

    还问我?你那脑子在干啥?进水了?你为啥不也去找个媒人?还要我去催着你呀?!我嫁不出去了?没人要我了?要做老姑娘了?要扎老姑娘坟了?

    好,好,我这就也去找天福爷。开田两步跳上岸,撒腿就向庄子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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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20 10:07: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鹏博士BGP
水(5)村主任詹石磴进到暖暖家院子里时,天还没有全黑,暖暖一家刚刚开始坐在院中吃晚饭。詹石磴推开院门时喊了一句:楚叔,吃饭呐?这声喊让暖暖爹有点受宠若惊,他记得很清,詹石磴当了十几年主任,这还是头一回走进自家的院门,更是头一回喊他楚叔,过去每回看见自己,不是不理睬就是喊他楚长顺,最尊重的时候也就是喊个老楚。暖暖爹忙不迭地放下饭碗,急急地去搬凳子,连声地让着:主任,快坐,你可是稀客!吃了没?我让暖暖给你盛一碗面条!是绿豆面的,暖暖──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詹石磴摆着手。
    暖暖没动,手里仍端着自己的饭碗,只是礼貌地起身站在那儿。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来意,看来天福爷没能把事情回绝,事情变得麻烦了。
    楚叔,我呀,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我今晚上来,不为别的,只为石梯和暖暖的婚事,这桩事天福爷来给你们说清了吧?我今晚上是来向你们表个态:我作为主任作为哥哥,实心实意支持这事,日后暖暖要是过了门,詹家不会让她吃苦,我想了,石梯眼下开的那个代销点,将来就让暖暖来经营,她会过一份风刮不着雨淋不住的好日子!……
    这我信,我信。暖暖爹一边点着头一边看一眼暖暖,脸上漾满了笑容。
    暖暖却在心里冷笑一声:我这边还没答应哩,你可就说到过门说到代销点了!这样有把握?
    我想呀,石梯和暖暖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要是你和婶子都同意的话,就择个日子让他们把喜事办了,这不也了了你们一桩心事?詹石磴说完也看了一眼暖暖,目光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
    暖暖听到这儿自然急了,把手中的饭碗往小饭桌上一放说:这恐怕──
    行吧。暖暖爹先于暖暖表了态,同时瞥暖暖的眼光也一下子变严厉了。暖暖吃惊地望着爹,她显然没想到爹在明知道她想嫁给开田的时候还这样做。
    那我就不多坐了,你们赶紧吃饭。詹石磴没给暖暖再说话的时间,起身向门口走了,边走边又说道:楚叔,我见你老是骑个自行车去聚香街上卖鱼,以后让石梯给你买个摩托车吧,那东西跑得快,也轻便。不用不用。跟过去相送的暖暖爹连忙摆手,脸上却露出了高兴。待送走主任返回到院中时,暖暖爹显然有些激动,不停地搓着手自语着:没想到没想到。这当儿暖暖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筷子扔到了碗沿上,怒冲冲地说:我的婚事我自己定!现在是啥年头了,你们还想包办我的婚事?
    这是啥话?爹的声音也冷起来了,我和你娘还能坑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违着我的心意,这还叫为了我好?暖暖的眼也瞪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可是去过北京的,我见过的事情多了,我的婚事我一定要自己拿主意!别人休想替我作主。
    暖暖,有话跟你爹慢慢说。娘劝慰着。
    还咋着慢慢说?我已经给你们说过我要嫁给开田,可爹竟答应了詹家,我咋着办?
    奶奶这时开了腔,奶奶说:暖儿,我当初也从你这个年岁上经过,也是想找个可自己心意的人,可日子得一天一天地过,哪一天没钱没吃的都不好打发,开田那小伙子是不错,只是他家的日子确实过得紧巴,你过了门想再反悔就有些晚了。人年轻时都想讲个情呀爱呀的,其实你成了婚后就会明白,那些东西并不长久,真正长久的是日子。再说,那个开田有一点我不大放心,就是总见他低着头走路,俗话说,男怕仰脸老婆女怕低头汉子,这低头汉子都心事重,我怕你日后会吃他的亏。还有,我昨天让你老榆树爷爷给你和开田算了一卦,你猜那卦文是咋说的?
    咋说的?暖暖娘着急了。
    说暖暖要是和开田成婚,暖暖八成要吃两井水。
    啥意思?暖暖瞪着奶奶,眉梢扬了起来,她确实没听明白。
    就是说,你还要另嫁一处,再吃另一眼井里的水。
    奶奶,你说的这是啥陈谷子烂芝麻的见识?什么乱七八糟的讲头?男人整天仰着头就好了?人只吃一眼井里的水就好了?城市里的人吃的是好多眼井里的水,那里的女人就要不停地再嫁么?暖暖不想再听奶奶罗嗦,嘟着嘴拉开门就走了出去。忙碌了一天的村子这会儿显得很安静,有些人家还在刷锅洗碗,大多数人家已经灭灯睡了,邻家养的那条狗听到她的脚步响,先是扑过来低叫了一声,随后大约是看清了她,又摇着尾巴扭头踱开了。暖暖沿着门前的路慢慢向湖边走着,天已经变得很黑,可远处湖水的反光能让人看清脚下的路,其实这路就是闭了眼暖暖也知道它哪儿高哪儿低,从小到大,这路她已经走了多少回?谁呀?前边猛地传来一声问。暖暖这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天福爷的院门口,忙应了声:是我,天福爷,你还没睡?
    是暖暖呀。嗨,开田那小子缠得我睡不成。他一定要让我再上你家提亲,你说我敢么?我刚为詹家提了咋好再为他提?我给他说,你娃子早在干啥哩?暖暖已经让主任的弟弟看中,两家正在议亲,你这会儿再插一杠子,主任知道了那还得了?他要整治起人来还不容易?你娃子还是趁早罢手,天下姑娘多的是,干么要一棵树上吊死?你说我讲这在不在理?
    他人呢?
    走了,气哼哼的。唉,瞧我这媒人当的,早知道你俩有意,我何必去答应主任说这个媒?插这一杠子?天福爷边嘟囔着边向院里走去。
    暖暖默站了一会,转回身,径向村中的开田家走去。还没进院,就听见了开田娘的声音:婚姻的事,预先都是神灵们定好的,该是你的人,想跑她也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人,想拉你也拉不住,咱得想开些,没了暖暖,你就不娶媳妇了?随后是开田爹的声音:要我说呀,男人娶老婆就是为了生娃子,娶谁都行,只要她能生。接下来是开田娘不高兴的声音:你这都是屁话,娶谁都行?你当初为啥不去娶个瘸子?!开田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不是在劝开田么。去,去!没有你这样劝的……暖暖不想再听下去,抬手敲了门。
    是开田来开的门。老两口一看是暖暖,都愣在那儿,连话都忘了说,俩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开田已上前拉起暖暖的手向自己的睡屋走去。进了房,开田就满脸绝望地说:天福爷说他不敢再搅缠这事,说主任的弟弟流着眼泪给他哥说想娶你,说主任给他娘表态一定要让你当他的弟媳,说你爹娘和奶奶都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
    真是笑话!暖暖冷笑了一声。
    啥是笑话?开田没听明白。
    主任让我当他的弟媳我就当了?!
    那依你说──?开田的眼睛睁大了,他这才注意到暖暖的脸上有泪痕,两只眼睛发红。
    这件事能做主的只有我俩!暖暖的两眼灼灼地盯着开田。
    我俩咋整?开田摊了摊手。
    你不会想想!
    想想?开田直直地看着暖暖,忽然激动地一拍自己的头:咱们跑!跑得远远的,要么到郑州、要么到北京、要么到广州去打工,让他们找不着。
    不跑。暖暖立刻否定道,咱们跑了,老人们就要受罪,主任不会不动怒的;再说,咱两个家都需要咱们,俺娘有病,你爹的腿也残了,离不了你。
    那……
   再想想!
    去给你家送礼,把我家去年收的几百斤黄豆都送过去。让你爹娘和奶奶先回心转意。
    你送不过主任家的,他们已经给我爹说要送给他一辆摩托车,好让他骑上去聚香街上卖鱼。
    嗬?!开田后退了一步。
    再想想!
    去找你爹娘和主任詹石磴论理,就说是咱俩先好上的。
    论啥理?这种事有多少理可讲?我爹娘不会听你的理,詹石磴更不会听你的!
    那──
    再想想!
    我想不出了。开田摸着自己的头,眼里满是无奈。
    我在北京打工时,听说有一种婚姻叫事实婚姻。暖暖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低很低。
    事实婚姻?开田没明白,眼珠子定在那儿。
    就是两个人还没登记,也没经父母允许,就先住在一起成了夫妻,别的人就只好当他们是夫妻了。暖暖的脸红得厉害,头也低了下去。
    哦,你是说──开田惊住,上下牙咬住了舌头。
    你明天就悄悄去聚香街上买两挂鞭炮,再买些红喜字。
    开田惊看着暖暖没有出声,不过眼珠子在飞快地转着。
    我后天吃过早饭就偷偷过来,一过来你就放响鞭炮,然后再把那些喜字往院门上一贴,村里人来看热闹,你就对外人说你已经把我娶了来,看主任他们家还有啥办法?
    主任会不会来硬的,派人来──开田的声音里满是迟疑。
    咋?还敢来抢不成?!如今可不是过去,不是还有妇联会,有警察,有法院?
    他要用其它法子整咱们──
    你要怕这怕那就算了,好,我走了,你就等着詹家来把我娶走吧。暖暖说着转身就要走,慌得开田急忙扯住了她,满脸歉意地笑着:我是想把事情想透彻,还有,咱们这样做了,你爹娘和奶奶他们──
    没办法,只好让他们生点气了,谁让他们执意不听我的。暖暖叹了口气。
    开田一把拉过暖暖抱在怀里,感动地说:暖暖,你这样做真不知让我说啥好,我以后会报答你的,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对你好,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女人,再不会看一眼别的女人……
    暖暖走后,开田就赶紧去爹娘那边给他们说了暖暖的主意。开田的爹娘听罢,也都被惊在那儿。半晌,娘才颤了声道:老天爷,要是暖暖他爹和主任的弟弟来闹,那可咋办?那倒也没啥不得了的,开田爹说,又不是咱去抢了暖暖来,是人家暖暖自己来的,他们有啥说的?开田娘捂住自己的胸口道:可我还是害怕,我长这样大,可从没经过这样的事。开田沉了声说:娘,这是我能把暖暖娶到家的惟一办法,暖暖做为女方都不怕,咱怕啥?再说,我听从广州打工回来的铁闩讲,城市里这种没结婚先住在一起的人多的是,这不算犯法,他们叫未婚先同居,你只管把屋里收拾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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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6 09:2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陕西省 中移铁通
小说为啥要发在这呢:kansh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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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26 10: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鹏博士B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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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26 10:4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市 鹏博士BGP

RE: 第七届矛盾文学奖获奖小说《湖光 山色》作者周大新(全集)

回复 9# xiaoyo
水(6)
第二天晚饭后人静时分,暖暖找了个借口去了丹湖边的巴茅丛里。开田正在那里等着,一见暖暖来,开田就忙低声述说了他所做的各样准备:今早一吃过饭,俺娘开始收拾屋子,爹塞给了我一卷钱,我就骑车向聚香街上去。先买了两挂五千响的鞭炮,后买了六个大红的喜字,又买了几斤羊肉和猪肉,还去商店里给你挑了一身衣服,最后还买了一条新床单和两个枕头。我把这些东西全放在背篓里,用我的一件褂子盖好,在上边又放了几斤青菜,才向咱村里骑,没有谁看明白我在干啥。俺爹今儿个也没下地,在家帮着俺娘收拾屋子。他俩把个家彻底打扫了一遍,尤其把预备给咱们当新房的那间屋子拾掇得清清爽爽,将床上铺的高粱箔换成了新的,换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子,把一个盛水的瓦罐换成红的提绳改成尿罐放到了床底下。因为事情太急,来不及准备新的床头桌,娘就在那张旧床头桌上蒙了一张塑料单子,看上去也不错──

    行吧。暖暖叹了口气,打断了开田的述说。

    你生气了?开田攥住了暖暖的手。

    暖暖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看还有啥要我做的?开田问得很小心。

    没了,你回吧。暖暖朝开田挥了挥手。开田手上用了点力,想把暖暖拉到怀里,可见暖暖没有要*近他的样子,只好放弃了那种努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倒映在湖水中的星星很密,它们不停地在水里晃动着身子,像一些在渔网里挣扎着的小鱼。暖暖在湖边站着,默望着湖水和水里的星星,在心里叫道:丹湖里的神灵,你该是能看明白我的,你说我这样做行吗?算不算太过份?是违了楚王庄多少年的规矩吧?会遭人唾骂了?不是一个正派姑娘该做的事?你也会怪罪么?罢,罢,罢,我觉得开田能给我幸福,我就要去争,我管不了许多了……过了许久许久,暖暖才又走到水边,撩起水洗了洗脸,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村里走去。

    暖暖这天晚上久久未能入睡,一想到明天自己就成了开田的女人,要和他同吃同住,可以随时去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额头,撩开他的衣服去看她一直想看的地方,做那些过去一直在想可又不敢细想的事,她的心就忽悠一下向高处荡去,体验到一种醉人的甜蜜。可再一想这件事给爹娘和奶奶带来的打击,她的心又忍不住疼起来:爹、娘,我这算不算不孝?奶奶,你会骂我丢了楚家的脸么?……

    天还没亮,暖暖就起床了。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开始做早饭。爹、娘、奶奶,这是我以未嫁女儿的身份给你们做的最后一顿饭了。饭做好,安排去上学的禾禾先吃了,暖暖又去打扫院子,收拾猪圈。爹起床后埋怨了一句:起这样早干啥?醒得早,就起了。她含混地答。她把洗脸水给娘端到了床前,娘有些诧异,说:我已经能四处走动了,还用你端水?端来不是方便些么。暖暖脸上在笑,心却一酸,娘,以后你就是想让我把水给你端到床前,我怕是也没那个时间了。奶奶起床后正要梳头,暖暖跑过去抢过梳子说:奶,我来给你梳。奶奶有些意外,张嘴笑问:嗬,今儿个咋想起给奶奶梳头了?暖暖一笑: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呗。梳着奶奶稀疏的白发,想起以后不能再每日侍候奶奶,暖暖的眼泪就想流下来……

    吃过早饭,爹下地走后,娘开始喂鸡,奶奶在缠着一个线团,暖暖这才穿着她那身旧衣裳向院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停步又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院子,方迟迟疑疑地迈过了门坎。

    村子里一如往常那样,刚吃过早饭的人们正在做下地的准备,牛在摇着脖子上的铃铛,犁、锄在叮当作响,羊在叫,驴在吼,狗在撒着欢地吠。暖暖默然向开田家走着,她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这件事在村里具有爆炸性,眼下没有谁能想到暖暖要干什么,人们像往日那样在和她打着招呼,可一旦知道后他们会有啥样的反映?

    近了,近了,开田家的院子。看见了,开田穿着簇新的衣服正站在门口。暖暖加快了步子,就在这当儿,开田家的邻居麻老四看见了开田,高声地叫道:嗬呀,老弟穿这样支棱可是少见,八成是去相亲吧?快告诉哥哥,你要去相哪个小娇娘?咱庄的还是外村的?开田显然被吓了一跳,忙转身进了屋。暖暖这边见状只好慢下了步子,直到麻老四离开后才又走了过去。

    一直候在院门里侧的开田看见暖暖走近,忙跑出来将她拉进了院门,那样子像是怕被别人再拉走似的。开田急急地问:你爹娘他们还不知道你出来干啥吧?暖暖点点头。开田的爹娘这时也迎到院子里让着:快进屋吧,孩子。暖暖刚一进屋,开田就拿出昨天在街上为她买的那身衣服说:快换上。衣服的样式还行,就是暖暖穿上身显得大了点。先这样穿着吧,以后再买新的。开田说着就要去端浆糊贴喜字,这时他才看见,家里养的那条狗正在偷舔他煮好的浆糊,已差不多把浆糊舔光了。这个***!开田气得一脚把狗踢翻了两个滚,狗叫着跑出了院门。娘忙说不碍事,锅里剩下的稀饭也可当浆糊。六个喜字分贴在院门、堂屋门和灶屋门两侧之后,开田就想去点燃那两挂五千响的鞭炮,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炮引子,他不好意思地朝暖暖笑笑,最后,还是暖暖上前,擦着火柴点着了药引。清脆的鞭炮刚一炸响,全庄的狗可就一齐叫开了,在鞭炮声和狗叫声里,暖暖和开田听见邻居们都在开关着院门,先跑来的是一些娃娃们,很快,年轻的媳妇们和小伙子们也来了,麻老四的女人一看见院门两侧的大红喜字,就惊叫开了:嗨啊,你个狗开田,你要办喜事咋不预先说一声?俺们总得送份礼吧?是不是怕俺们抢走了你的花老婆?也常下湖打渔的九鼎笑道:开田哥真是粪缸当米库,密保得好呀,老婆都接回来了,俺们这些当邻居的还不知道她是谁哩!劁猪的詹大同的老婆更是高腔大嗓地笑喊着:开田,快把你的小娘子拉出来让俺们瞅瞅她的肚子,是不是你小子提前下了种,而且已经发了芽,没办法了才匆匆把人家娶来。一群人说笑着进了旷家院门,开田娘这当儿就急忙把自己炒的花生、瓜籽还有开田买的糖块往娃娃们和众人手里塞,大伙欢闹着直涌进堂屋门,及至看见开田拉着暖暖的手站在那儿,又一下子都惊得住了声,来看热闹的人中没有一个想到新娘会是本庄的暖暖,谁都知道暖暖家境较旷家富裕,她又是庄上的人尖子,还被主任家看中了,怎么会又成了开田的新娘子?!倒是暖暖先打破了这由惊讶而来的静寂,温婉地笑着让道:快请坐呀,不认识我了?四嫂和九鼎是吸烟的,开田,快给他们点上烟呐!人们这才又活跃了起来,九鼎感叹着:我个天呀,一点点都没想到!麻四嫂说:开田,你个该日的东西,你是存心要让你嫂子受惊吓啊!詹大同的女人笑着:开田,你小子办事,真是七月正午的高粱地,纹风不透呀!开田只是站那儿一脸幸福地笑着,说不出更多的话。拿了糖块和花生、瓜子的娃娃们,这当儿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叫着:快来看暖暖啦,成新娘子了——开田娘这时进来说:今中午大伙儿都不能走,就在这儿喝喜酒!麻四嫂说:我身上连一分礼钱都没带,你说我咋好意思喝?!暖暖就紧忙接口道:大伙可别说礼钱的话,你们只要能在这儿喝这顿喜酒,我和开田就非常高兴。这时刚挤进来的麻老四叫道:喝,喝,有喜酒不喝,那才是憨瓜哩,只是开田能不能给俺们讲讲你弄到暖暖的经过,好让俺也学学,日后也去悄悄弄来一个花姑娘!开田还没回话,麻老四的女人就朝自己男人的肩上捶了一拳骂:花你娘那个脚,没瞧瞧你那个鳖样,还想着再弄个花姑娘呐?!众人就轰地一声笑了。大家正笑闹着,却听院门那儿嗵地响了一声,人们扭脸看时,只见暖暖他爹黑青着脸走进了院门,九鼎没看出问题,以为老人这是来亲家商量事情,就继续笑闹着叫:开田哥,快来见过岳父大人!未料到那老人猛朝九鼎吼道:放屁,谁是他岳父?!

    一句话吼得众人傻了眼,就都去看开田,开田对这一幕早有准备,并不意外,而是笑着上前亲热地叫:爹,你来了,快进屋──话没说完,只见暖暖她爹猛抬手啪地照开田脸上就是一巴掌,同时骂道:狗东西,你竟敢拐我的女儿!

    众人都惊在那儿,一时竟无人想到上前去劝。

    爹,你打开田干啥?这是我愿意的,又不怨他!暖暖这时走上前说。

    你……你──楚长顺手哆嗦着指着女儿,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你把你爹和老楚家的脸都丢净了!

    爹,我以后会对暖暖好的!开田这时继续含了笑说,我也会帮你去湖里打渔,照顾好你和娘还有奶奶,保准──

    滚 ──暖暖爹怒吼了一句,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院门外走去。众人见这景况,自觉再站下去不好,便都轻步向外走了,刚才还被欢声笑语充满的院子,转眼间变得一片冷寂。开田转对暖暖说:你去屋里歇着吧,这都是咱预料到的,没啥,自己的爹,骂一句打一下没啥不得了的。暖暖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我最担心的,我就怕主任家 ──她刚说到这儿,只听院门外突然响起几个人腾腾的脚步声,开田立时明白是谁来了,低喊了一句:娘,你来和暖暖坐在一处,爹也不要乱动,我去跟他们说话。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院门外传来一声喝叫:旷开田,你小子出来!

    开田佯装不知来人干啥,边向院门走边高声说:是来贺喜的吧?礼就不要送了,中午只管来喝酒就行。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主任的弟弟詹石梯带着几个堂兄堂弟一脸怒色地站在那儿,倒是没见主任。来,先吸根喜烟!开田刚掏出烟要去散,只听詹石梯吼了一句:给我打!他那几个堂兄堂弟呼啦一下就扑了上来,尽管开田奋力挣扎,可终是寡不抵众,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你们这是干啥?这可是光天化日呀!开田叫着。

    暖暖自然听见了这些声音,她要起身出去,可肩膀被开田娘死死摁住:你不能去,别让他们伤住了你!

    你还知道光天化日呀?你他娘的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的女人抢走,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詹石梯边叫边扑上去照着开田又踢又踹,无法还手的开田只能尽力捂住头脸**裆部,不让对方伤住自己的要害处,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站在远处围观的村人,但愿他们能过来拉一拉,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过来,人们显然不想得罪主任的弟弟,不想惹恼姓詹的这个大户人家。开田在疼痛中脑子里闪过一丝后悔,不过很快那丝后悔又被气恨挤走,在心中怒道:看来我刚才应该拎把刀出来!他此时最担心爹和娘,万一这些家伙朝他们动手,那可就糟了。正这样想着,却忽听院门口响起一声暖暖的断喝:詹石梯,你们凭啥打人?!

    詹石梯被这声喝叫弄得一愣,停了手。

    你说旷开田把你的女人抢走,我楚暖暖啥时候答应做你的女人了?!告诉你,来旷家是我自己愿意的,你打旷开田属于犯法!你要再胡来,我会跟你拼命!日后警察也不会饶过你!

    詹石梯没料到暖暖敢出来,更没料到她会当着站在不远处那么多的村里人高声说出这番话,一时竟无言应对,呆在了那儿。这当儿,从附近的一家院墙后忽地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石梯,快给我滚!众人扭头去看时,原来是主任詹石磴冷着脸迈着大步走过来。大天白日的打架,无法无天了?!滚,都给我滚!詹石磴边走边吼着。詹石梯和他的那几个堂兄堂弟只好悻悻地向远处退去。詹石磴走到倒地的开田身边,弯下腰把开田扶起来,含了歉意说:对不住,我弟弟那个犟驴不懂道理,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去继续张罗婚礼吧,如今讲自由恋爱结婚,谁也不能干涉!开田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沉了声说:谢谢主任!

    给,这是我的一份贺礼,不多,只是表示一个心意。詹石磴就势把二十块钱塞到了开田手里。不,不用。开田刚一抬手想把钱还给对方,胳臂上的伤就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我上午要去乡上开会,你们的喜酒我是喝不成了,抱歉。詹石磴说罢朝开田和暖暖眯眼笑了一下,便迅速地走开了。站在四下里看热闹的村人这时也很快散去,旷家门前又恢复了安静。暖暖这时忙过来搀住开田,心疼地问:都伤了哪些地方?开田努力一笑:估计没伤住骨头,罢,罢,该来的总算都来过了。暖暖把开田搀到院里,开田的爹娘急急过来脱下儿子的衣裳察看伤情,还好,都只是些皮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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